晋阳城的清晨,并未因昨日十里亭外的刺杀而显得有何不同。天色依旧阴沉,云层低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闷热的潮湿感,预示着一场大雨可能随时倾泻而下。
城南悦来客栈,韩束的房间门窗紧闭,窗纸上还残留着昨夜飞刀钉入的细小孔洞。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血腥气,气氛压抑。
韩束盘膝坐在床榻上,赤裸着上半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他右肋处缠绕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暗红色的药渍。脸颊和脖颈上涂抹着一层灰绿色的药膏,那是随行的点苍派医师调制的解毒祛瘀膏,对付那刺客洒出的、混合了石灰和某种麻痹性毒蕈粉的灰色粉末颇为有效,麻痒感已基本消退。
此刻,他面前站着两人。一人是心腹师弟周莽,脸色铁青,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和后怕。另一人则是昨晚收到紧急传讯、连夜从城西据点赶来的刑堂副手,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刻板、眼神沉静如古井的汉子,名叫赵铁鹰。
周莽嗓门粗,压低了声音仍旧带着怒意:“师兄!你就这么算了?那狗娘养的刺客,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你!还有那铁钉!这摆明了是冲着咱们点苍派来的!咱们应该立刻调集人手,封锁全城,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帮见不得光的鼠辈揪出来!”
韩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赵铁鹰。
赵铁鹰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干涩而冷静:“周师弟稍安勿躁。此事,恐非简单的江湖仇杀或抢夺遗物那般简单。”
他拿起桌上那枚从十里亭带回的乌沉铁钉,对着窗纸透入的微光仔细端详。铁钉上的扭曲符号,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
“这符号,与将军庙令牌上的痕迹同源。而令牌上的痕迹,又疑似被‘凌霄’残刃所留。”赵铁鹰放下铁钉,看向韩束,“师兄,依你看,这两件事——残刃被夺、何长老遇害、你被刺杀——是同一伙人所为?”
“九成可能。”韩束点头,声音因伤势和药力影响有些沙哑,“武功路数诡异,不似中原,配合默契,行事狠辣果决,且都使用这种特殊符号作为某种‘标记’。他们是一个组织,一个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隐秘组织。”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赵铁鹰追问。
韩束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目前看,至少有三:一,抢夺或收集与剑魔李忘生有关的‘旧物’;二,清除可能妨碍他们或了解他们秘密的人,比如何松岩;三……或许还包括削弱或打击特定目标,比如……点苍派。”
他想起刺客对自己剑法路数的熟悉,那绝非临时起意能办到的。
赵铁鹰眼神一凝:“师兄认为,他们有针对点苍派的意图?”
“令牌上的痕迹,隐隐指向掌门师兄。”韩束没有避讳,直接说出了心中最大的疑虑,“而刺杀我,或许是因为我追查得最紧,也可能……是某种警告,或者,是想让我将‘铁钉’和‘威胁’带回去。”
“带回去?激怒掌门?”周莽不解。
“或许。”韩束道,“也或许,是想看看掌门,或者说点苍派,对此会作何反应。他们似乎在……试探,或者引导。”
赵铁鹰眉头紧锁:“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一个针对我点苍派的隐秘组织,其图谋必定不小。师兄,我们必须立刻将这里的情况,详细禀报掌门,请掌门定夺。晋阳城这边,也应暂时收缩力量,加强戒备,不宜再大张旗鼓地追查,以免落入对方圈套,造成更大损失。”
韩束缓缓点头。赵铁鹰的分析冷静而全面,与他心中所想基本一致。如今敌暗我明,对方手段诡异狠辣,自己又受了伤,继续留在晋阳城强行追查,确实风险太大。况且,铁钉和令牌的秘密,可能牵涉到掌门甚至整个门派,已非他一个刑堂首座能擅自决断。
“铁鹰所言有理。”韩束道,“周莽,你立刻去准备,将我们的人手分批秘密撤出晋阳城,化整为零,在城外三十里外的‘黑石峪’集结。记住,行动要隐秘,不要引起任何注意,尤其要避开官府和其他江湖势力的眼线。”
“是!”周莽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轻重,抱拳领命。
“铁鹰,”韩束看向副手,“你亲自带两个绝对可靠的弟兄,立刻启程,星夜兼程赶回点苍山。将这枚铁钉,还有我关于令牌痕迹、何长老之死以及我遇刺的详细报告,面呈掌门。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掌门手中,沿途务必小心,我怀疑……对方可能不会让我们顺利把消息传回去。”
赵铁鹰神色肃然:“师兄放心,属下明白。属下会走最隐秘的路线,分作明暗两路,确保至少有一路能将消息送达。”
“好。”韩束挥了挥手,“去吧。”
周莽和赵铁鹰躬身退下,房间内只剩下韩束一人。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口伤处传来隐隐的闷痛。这次晋阳之行,折了何松岩这个长老,自己重伤遇刺,残刃被夺,线索全断,还带回来一个可能指向掌门的诡异铁钉和无法揣测的潜在威胁……可谓是一败涂地。
挫败感和一种更深的寒意,在他心中交织。
那个神秘组织,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为了剑魔遗物?似乎不像。他们的行动,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近乎仪式的目的性。
金铃……残刃……铁钉……符号……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隐约指向一个庞大而古老的谜团。而点苍派,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个谜团的中心。
他想起那个在十里亭刺杀他、伪装成乞丐的杀手。那诡异的武功,那冰冷的眼神,还有最后毫不犹豫的退走……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更像是一个……执行某种“仪式”或“任务”的“工具”。
工具的背后,必然有执掌工具的人。
那个执掌者,或者那些执掌者,此刻又在何处?是否正冷眼旁观着点苍派的反应?
韩束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神上的。他闭上眼,开始调息疗伤,同时脑海中飞速运转,思考着回到点苍山后,该如何向掌门柳千峰禀报,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更大的风暴。
窗外,天色越发阴沉,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晋阳城的风雨尚未至,但点苍派头顶的乌云,却已沉重得让人窒息。
同一时间,晋阳城西,那家门面狭窄的“通宝”字画装裱铺。
后堂依旧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那个佝偻着背的老装裱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灯光,用一把纤细的刻刀,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上,小心翼翼地刻画着。
他刻画的,正是那枚铁钉上扭曲符号的完整拓印,旁边还标注着一些极其古怪的、如同虫爬般的注释文字,用的并非中原文字,音节拗口,意义难明。
刻画完毕,老装裱师傅放下刻刀,拿起羊皮纸,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由黑色骨头磨制而成的哨子,放入口中。
依旧没有声音发出。
但片刻之后,后堂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陶罐盖子再次被顶开。那条通体漆黑、头顶一点金斑的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出,顺着桌腿蜿蜒而上,来到老装裱师傅手边。
老装裱师傅将刻画了符号和注释的羊皮纸,仔细卷成一个小卷,塞入一个同样由黑色骨头制成的、带有细密孔洞的稍大一些的管筒中,然后,将管筒再次系在了黑蛇的脖颈处。
这一次,他没有让黑蛇立刻离开。而是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黑蛇冰凉光滑的鳞片,口中发出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喉音震颤的古怪音节。
黑蛇昂起头,分叉的蛇信快速吞吐了几下,似乎在接收某种信息。片刻,它缠绕着老装裱师傅的手腕蹭了蹭,然后调转方向,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游回陶罐,消失不见。
老装裱师傅收起骨哨,吹熄油灯,后堂彻底陷入黑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望向外面阴沉的天色和空无一人的小巷。
“种子已经播下,铁钉已经送达……”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接下来,就看‘土壤’是否肥沃,能否让‘种子’按照预期的方向生长了……”
“点苍派……柳千峰……你会如何选择呢?”
“是愤怒?是猜疑?是追查?还是……恐惧?”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
“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最终,都会走向我们为你准备好的……那条路。”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老装裱师傅关好窗户,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回黑暗深处,如同一个真正的、即将被世人遗忘的幽灵。
而在晋阳城另一个方向,“悦来”客栈对面,一家卖针线杂货的铺子二楼。
沈三变已经恢复了富商打扮,正坐在窗前,看似悠闲地品着茶,实则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牢牢锁定着对面客栈的动静。
扮作精瘦随从的灰隼快步上楼,来到沈三变身边,低声道:“沈爷,点苍派的人有动静了。”
“哦?”沈三变放下茶盏,“什么动静?”
“韩束的几个心腹,包括那个叫周莽的,还有刑堂副手赵铁鹰,今天一早都在暗中调动人手,看架势,似乎是想分批撤出晋阳城。赵铁鹰更是带了两个人,轻装简从,从客栈后门悄悄离开,看样子是要远行。”灰隼禀报道。
“撤走?”沈三变眉毛一挑,“韩束伤势如何?”
“据我们在客栈内的眼线回报,韩束昨夜回房后便闭门不出,今早有医师进去,出来后带走了染血的布条和药渣。韩束应该受了不轻的伤,但具体程度不明。”
沈三变沉吟:“遇刺受伤,残刃线索中断,现在又急着撤走……看来昨晚十里亭那一出,让韩束吃了不小的亏,也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他这是要退回点苍派,向柳千峰求援,或者……汇报某些更重要的发现?”
他想起邱老关于那铁钉符号可能与西域古族有关的推测,以及可能存在的隐秘组织。
“沈爷,我们要不要……”灰隼做了个拦截或追踪的手势。
沈三变摇头:“不必。韩束要走,就让他走。我们的目标不是点苍派,至少现在不是。让赵铁鹰把消息带回去,看看柳千峰那个老狐狸会有什么反应,或许对我们看清局势更有帮助。”
他顿了顿,问道:“那伙黑衣人的踪迹呢?还有,将军庙那边,后来有什么发现?”
灰隼道:“黑衣人依旧杳无踪迹,如同人间蒸发。将军庙那边,点苍派的人将何松岩的尸体秘密掩埋,处理得很干净,我们的人后来悄悄去查过,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在将军庙附近,发现了另一批人活动过的痕迹。”灰隼低声道,“痕迹很新,就在点苍派的人离开后不久。对方人数不多,但行事极为谨慎,几乎没留下什么可供追踪的线索。只在庙后一棵老树的树皮上,发现了一个非常浅的、用指甲或尖锐石头划出的记号。”
“什么记号?”
灰隼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快速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沈三变眉头紧皱:“圆圈加点?这是什么意思?某个组织的暗记?还是指代什么地点或物品?”
“属下不知。”灰隼摇头,“已将此记号传回总盟,请盟内擅长此道的供奉辨识,尚未有回复。”
沈三变盯着那个简单的图案,心中疑云更浓。将军庙那里,除了点苍派和可能出现的黑衣人,竟然还有第三批人在暗中活动?他们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这个记号,是留给同伙的?还是……故意留下,让人看见的?
这晋阳城的水,真是深不见底。
“继续盯紧点苍派撤走的人,但不要跟得太紧,以防被反咬一口。另外,加强对城内各处可疑地点,尤其是可能用于藏匿、联络的黑市、赌坊、荒宅的监控。那伙黑衣人,还有这第三批人,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沈三变吩咐道。
“是。”
“还有,”沈三变补充道,“传信给江南,禀报盟主这里的情况,尤其是韩束遇刺撤走、以及将军庙出现新记号这两件事。另外,询问一下,临渊峰那边,盟主可有什么新的指示或发现。”
他隐隐感觉,晋阳城这边的线索虽然暂时断了,但整个局,似乎正在朝着某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方向发展。所有分散的线索——江南的鞘、蜀中的袍、北地的剑、晋阳的残刃和铁钉——最终可能都会汇聚到某一个点。
而那个点,很可能就是临渊峰。
灰隼领命而去。
沈三变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对面看似平静的悦来客栈,眼神深邃。
韩束走了,带着伤和未解的谜团。点苍派暂时退出了晋阳城的舞台。但这里的暗流,并未因此平息,反而因为更多神秘势力的浮现,变得更加诡异难测。
他端起微凉的茶,缓缓饮尽。
这场围绕剑魔遗物的大戏,第一幕或许即将在晋阳城落幕,但下一幕,恐怕会在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以更激烈的方式展开。
而他,以及江南武林盟,必须做好准备。
窗外的天空,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整座晋阳城笼罩其中。
雨声喧嚣,掩盖了世间许多声音,也冲刷着许多痕迹。
但有些痕迹,是雨水冲刷不掉的。
比如人心中的贪婪、恐惧、猜疑,以及……那早已布下的、冰冷而精密的杀局。
雨中的晋阳城,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静静等待着下一次风雨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