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峰，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峭模样。铁灰色的山岩沉默地指向苍穹，终年不散的云雾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缠绕在山腰以上，将峰顶那片焦黑的“绝域”和更上方的景象遮掩得严严实实，平添了无数神秘与凶险的想象。
距离那素衣女子伫立鹰嘴岩、引动金铃、收走灰白气流，已过去数日。临渊峰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只有永不止息的山风，在嶙峋的石缝与焦土间穿梭呜咽。
然而，在这片人迹罕至的绝地外围，此刻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人气”。
山下原本荒废的、供早年采药人或探险者临时歇脚的几处石屋、窝棚，最近几日，陆陆续续被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占据。这些人三三两两，彼此之间保持着明显的距离和警惕，很少交流，但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时不时地投向那云雾深锁的山巅。
他们中有衣衫褴褛却眼神精悍的江湖散客，有做商旅打扮却步履沉稳、太阳穴高鼓的练家子，也有神情木然、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独行者。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穿着与中原样式略有差异、肤色较深、腰间佩着弯刀或奇特短刃的人物，沉默地坐在角落，擦拭兵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和贪婪的气息。所有人的话题，无论怎样开始，最终似乎都会悄然绕到“剑魔遗宝”、“临渊峰秘藏”、“金铃异响”这些关键词上。各种离奇夸张的传闻在这些临时营地里发酵、传播，如同疫病般感染着每一个到此的人心。
“听说了吗？前几日有个樵夫，在峰腰采药时，听到云雾里有金铁交鸣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叹息声！吓得连滚带爬下来，回去就发了三天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金铃响，亡魂归’……”
“扯淡！我听到的版本是，有高手夜探临渊峰，在‘绝域’边缘发现了一道隐秘的裂缝，里面宝光隐隐，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一道从雾里射出的金光打伤了，仓皇逃回，现在还在城里养伤呢！”
“金光？怕不是当年剑魔残留的剑气吧？啧啧，都七年了，还有这等威力？”
“管他是什么！反正这临渊峰肯定有古怪！你们没发现吗？江南、蜀中、北地、晋阳那边，那些所谓的‘剑魔旧物’一出现，这边就有动静！我看啊，那些旧物就是钥匙！是指引！最终宝藏，肯定就在这临渊峰上！”
类似的低声议论，像阴暗角落里的苔藓，在各个临时营地里滋生蔓延。每个人心中都烧着一团火，一团对传说中绝世机缘渴望的火焰，这火焰烧掉了理智，烧掉了恐惧，让他们甘愿聚集在这不祥之地的外围，蠢蠢欲动。
然而，真正敢于、或者说有能力尝试深入临渊峰云雾区域的，却少之又少。那缭绕不散的浓雾，不仅仅是水汽，更仿佛蕴含着某种莫名的力量，能干扰方向感，侵蚀内力，甚至让人产生幻觉。七日来，已有不下十波自恃武功高强或身怀异术的“探宝者”闯入雾中，最终要么狼狈退回，神志不清，要么……就再也没有出来。
临渊峰，用它一贯的冷酷，警告着所有觊觎者。
此刻，在距离主峰约三里外的一处背风山坳里，扎着几顶相对齐整的帐篷。帐篷外没有明显的标识，但守卫之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彼此之间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这是江南武林盟的一处秘密前进据点。
最大的一顶帐篷内，顾九章负手而立，面前摊开着一张临渊峰及周边区域的精细地图。烛火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血丝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已在此停留了两日。
栖霞山发现云头佩后，他心中的震动和决断前所未有地强烈。那些“旧物”接二连三地出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逼着他，走向某个地方，面对某段过往。
他动用了“地网”的部分力量，全力追查，得到的线索纷繁复杂，但冥冥中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临渊峰。
揽翠楼孙老瘸手中剑鞘的来源线索，最终模糊地指向北方；蜀中唐门那边传来密报，提及神秘“引路人”所说的“金铃引路，残刃归处”；北地寒江派少主司徒寒在龙愁江寻获古剑“龙吻”，剑柄带有古老部族图腾；晋阳城韩束遇刺，现场再次发现诡异铁钉……
所有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都隐隐与临渊峰、与七年前那场大战、与那个早已“死去”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最直接的刺激，来自三天前，“地网”一份加急密报：临渊峰附近山民，近期频繁听到峰顶云雾中传出奇异铃响，声音清脆，非金非玉，与之前偶尔传闻的“金铃”描述吻合。更有胆大者靠近观察，称在特定时辰（通常是子夜或黎明），峰顶雾气会有规律的翻滚涌动，隐约有光华透出，持续约一炷香时间便消失。
金铃……光华……
顾九章无法再坐视。他必须亲自来一趟。无论这是陷阱，是阴谋，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要“归来”，他都必须亲眼看看。
于是，他以闭关参悟武学为名，将盟中事务暂时托付给几位信得过的长老，只带了最精锐的影卫和少数绝对心腹，秘密北上，直抵临渊峰下。
但他没有贸然行动。临渊峰的凶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七年前那一战，几乎改变了这里的山川地气。那缭绕的云雾，绝非自然形成那么简单。他派人伪装成寻宝的江湖客，混入那些临时营地打探消息，同时让精通堪舆和阵法的随行高手，日夜不停地观察云雾变化，试图找出规律或安全的进入路径。
两日观察，收获寥寥。那云雾变幻莫测，内含的干扰力量极强，派出的几名轻功好手试图靠近侦查，最多深入百丈便头晕目眩，内力滞涩，不得不退回。更麻烦的是，聚集在此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其中明显有其他大势力的眼线，甚至可能有那神秘黑衣组织的人混迹其中。局势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油，一点火星就可能彻底引爆。
“盟主，”影卫统领莫七悄无声息地走入帐篷，低声禀报，“派去东侧营地探查的人回来了。那边有几个西域打扮的汉子，行事低调，但暗中似乎在用某种特殊的方法观察峰顶雾气变化，他们携带的行李中，有类似祭祀法器的物件。另外，南边营地疑似有唐门的外围眼线，北边则发现了寒江派标记的暗记。点苍派的人……尚未发现明确踪迹，但难保没有混在人群中。”
顾九章揉了揉眉心：“果然都来了。看来‘金铃’的动静，把该引来的，不该引来的，都引来了。”
“盟主，我们是否要……”莫七做了一个隐蔽清除的手势。意思是将那些明显不怀好意、或可能构成威胁的眼线拔除。
顾九章摇头：“不必。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让局面更乱。我们的目标是峰顶，是弄清金铃和那些异象的真相。在达到目的之前，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他顿了顿，问道：“对云雾的观察，有什么进展？”
莫七面色凝重：“几位供奉联手，以‘观星测炁’之法配合罗盘探测，发现峰顶云雾并非静止，而是按照某种极其复杂的规律缓慢流转。其核心扰动源，似乎就在当年大战的中心——那片焦黑‘绝域’的上方。每日子时和黎明，是流转最剧烈、也是‘炁机’外显最明显的时刻，可能就是山民看到光华的时候。但云雾中的干扰力场也随之达到最强，贸然进入，凶险倍增。”
顾九章走到帐篷口，掀开帘布，望向远处那巍峨沉默、云雾缭绕的巨峰。夜色渐浓，峰顶的雾气在黑暗的衬托下，更显厚重诡谲，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凶兽。
子时……快到了。
“传令下去，所有人做好准备，子时一到，我亲自带一队人，尝试沿东北侧那条废弃的采药古道靠近。你带其余人留守接应，严密监控其他营地动向，若有异动，便宜行事。”顾九章沉声道。
“盟主，您亲自去？太危险了！”莫七急道。
“我必须去。”顾九章语气不容置疑，“有些事，有些地方，只有我去了，才可能看出端倪。放心，我不会深入险地，只是靠近观察。”
莫七知道劝不动，只能躬身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子夜。
万籁俱寂。山下的临时营地也大多陷入黑暗，只有零星几点篝火，如同鬼火般闪烁。夜风呼啸，比白日更添几分寒意与肃杀。
顾九章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外罩斗篷，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伪装。他身后跟着四名精挑细选的影卫，都是轻功卓绝、心思缜密、且对阵法干扰有一定抵抗力的好手。五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朝着临渊峰东北侧那条早已被荒草掩埋的采药古道潜行而去。
这条古道是早年药农冒险攀爬临渊峰采集稀有药材踩出来的，崎岖陡峭，多处坍塌，早已废弃多年。但顾九章记得，这条路虽然难走，却相对隐蔽，能避开大多数人的视线，直通峰腰一处相对平缓的台地，从那里可以较近距离地观察峰顶“绝域”。
夜色浓重，星光暗淡。五人皆是不俗的高手，目力远超常人，在崎岖的山石和荒草间快速穿行，脚步轻灵，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越往上走，空气越冷，风越大。那笼罩峰顶的浓雾，仿佛触手可及，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甜与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正是“绝域”特有的气息。
顾九章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紧。这气味，瞬间将他拉回了七年前那个雷电交加、血火横飞的雨夜。那些他试图遗忘的画面和声音，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示意身后的人放慢速度，更加警惕。
他们已接近峰腰台地。从这里抬头望去，那翻滚的云雾仿佛就在头顶不足百丈之处，如同倒悬的灰色海洋，缓缓涌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混沌。
时间一点点过去，接近子时正中。
顾九章凝神感应，周围的“炁机”果然开始发生变化。风似乎小了些，但那湿冷云雾中蕴含的干扰力量，却在不断增强，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试图侵入人的经脉与脑海，带来轻微的眩晕和烦躁感。四名影卫已开始运转内力抵抗，面色略显凝重。
忽然——
“叮……”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穿透厚重的云雾和呼啸的风声，直直落入顾九章耳中！
金铃声！
与栖霞山明镜大师禅房外风铃偶尔响起的声音不同，这铃声更加空灵，更加冰冷，仿佛不是人间之物，带着一种直抵神魂深处的奇异韵律。
顾九章浑身一震！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极淡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远的梦里，或者在某段被尘封的记忆角落里，曾经回响过。
紧接着，如同回应这声铃响，峰顶那浓得化不开的云雾，骤然剧烈翻腾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仿佛从内部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煮沸！灰白色的雾气象开了锅的沸水，向上冲起，向四周扩散，同时又向内里某个中心点收缩塌陷，形成一种混乱而壮观的景象。
就在这翻腾的云雾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金色光华，如同黑夜中骤然睁开的眼睛，亮了起来！
光华初时只有针尖大小，随即缓缓扩大，变成豆粒大，再变成指甲盖大小……它并不刺眼，相反，给人一种温暖、醇和、甚至带着几分神圣的错觉。但它出现的位置，以及周遭那混乱翻滚的云雾，却将这“神圣”衬托得无比诡异。
金铃响，光华现。
山民传闻，竟然是真的！
顾九章屏住呼吸，瞳孔收缩，死死盯着那一点在云雾中沉浮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金色光华。他全力运功，抵抗着越来越强的干扰力场，试图看得更清楚，感知得更明白。
那光华……似乎并非静止的光源，而是在缓缓转动？不，不是转动，是……流淌？如同液态的黄金，在云雾中勾勒出某种……难以理解的轨迹？
他努力辨认，那轨迹扭曲蜿蜒，似乎构成了某个极其复杂的符号或图案的一角。但云雾翻滚太剧，光华明灭不定，根本无法看清全貌。
四名影卫也看到了这异象，个个面露惊骇，却又强自镇定，护在顾九章身侧，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
金色光华持续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
就在光华似乎要达到最亮、轨迹似乎要清晰一些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低沉却宏大无比的“嗡鸣”声，猛然从云雾深处、从金色光华所在的位置爆发出来！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层面！如同万斤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识海！
“噗！”
距离最近、修为稍弱的一名影卫当即脸色一白，喷出一小口鲜血，身体晃了晃，差点软倒。另外三人也是闷哼出声，七窍隐隐有血丝渗出，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顾九章修为最高，心神也最为坚定，但在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下，也是头脑“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气血翻腾如沸，耳中尽是那宏大而混乱的嗡鸣回响，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咬舌尖，剧痛让他保持住一丝清明，内力疯狂运转，护住心脉与识海，同时低吼道：“退！快退！”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云雾中的异变，蕴含的力量远超想象，绝非他们目前能够抵挡或探查的！
四名影卫强忍不适，搀扶着受伤的同伴，跟随顾九章，毫不犹豫地朝着来路疾退！
就在他们转身撤离的瞬间，那云雾中的金色光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猛地黯淡下去，随即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那宏大混乱的嗡鸣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只有翻滚的云雾，依旧在缓缓平复，重新将那片区域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但顾九章知道，不一样了。
他踉跄着向下奔出数百丈，直到那股笼罩身心的强大干扰力和精神压迫感明显减弱，才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纸。
四名影卫也是狼狈不堪，受伤的那位更是气息萎靡，需要同伴输入内力稳定伤势。
顾九章回头，望向那重归死寂、云雾深锁的峰顶，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金铃之声，那金色光华，那恐怖的精神冲击……绝非自然现象，也绝非普通武林高手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那是某种……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力量。
与剑魔李忘生有关吗？还是与那神秘的“金铃”主人有关？
“金铃引路，残刃归处”……难道“归处”，就是这临渊峰顶？那刚才的异象，是“引路”的过程？还是“归处”的某种征兆？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顾九章的心头。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和茫然。面对这种层次的神秘与力量，他这江南武林盟主的身份，他苦修数十载的武功，似乎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
“立刻下山，回营地。”顾九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却坚决，“今夜之事，列为最高机密，不得外泄一字。为受伤的兄弟疗伤，加强营地戒备。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地网’，不计代价，追查一切与‘金铃’、与古老祭祀仪式、与精神异力相关的线索，无论中原西域，无论正邪传说，我都要知道！”
“是！”影卫领命。
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道中。
而他们方才驻足观察的峰腰台地，重归寂静。
许久，在台地边缘一处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岩缝里，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点，如同昆虫的复眼，缓缓熄灭。
岩缝深处，一个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缓缓收回了手中一个类似单筒镜、却通体漆黑的古怪器物。
他默默“看”着顾九章等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峰顶那依旧厚重的云雾。
然后，他如同真正的岩石般，一动不动，仿佛要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
只是，在他那非人的感官中，刚才那金色光华亮起时，隐约“听”到或者说“感应”到的、那混杂在宏大嗡鸣深处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无数人同时低语诵念的古怪音节，依旧在他“脑海”中回荡不去。
那音节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人类语言。
充满了混乱、疯狂、以及……一种冰冷的召唤意味。
金铃引路，指引的或许不仅仅是“残刃”……
临渊峰的云雾，锁住的秘密，似乎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深，更可怕。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