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营的骚乱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压抑的雁门关炸开。哭喊、怒吼、兵刃碰撞的声音隐约传来,其中夹杂着执法队士兵严厉的呵斥与警告,让听闻者无不色变。
中军大帐内,凌不言面沉如水,听完亲兵的急报,眼中寒芒骤盛。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旦蔓延,比刀剑更难抵挡。
“调一队重甲兵过去!架起盾墙,弓弩手上墙戒备!传本侯将令,冲击营门者,视同叛变,格杀勿论!”凌不言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犹豫。非常时期,必须用最雷霆的手段稳住局势,否则一旦营门被冲开,染病的士兵和百姓涌入关内,后果不堪设想!
“侯爷!”陈岩脸色一变,“营中多是染病的同泽和百姓,若以弓弩相对,只怕……”
“只怕什么?”凌不言猛地看向他,目光如刀,“只怕寒了人心?陈岩,若因一时之仁导致瘟疫扩散,整个雁门关都要陪葬!届时死的,就不止是营中那些人了!执行命令!”
“是!”陈岩心头一凛,不敢再言,立刻转身要去传令。
“等等!”凌不言却又叫住了他,眉头紧锁,补充道,“调兵可以,弓弩戒备也可以,但……没有本侯的最终命令,不许放箭,不许主动冲击营内!”
这已是他能在铁血军令与人道之间,做出的最大权衡。威慑为主,杀戮为下。
然而,就在命令即将传达下去的那一刻,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侯爷!不可!”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苏清知扶着帐门,气喘吁吁,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仿佛随时会倒下,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焦急与坚定的火焰。他显然是听到了消息,不顾一切地闯了过来,连狐裘都未曾披好,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苏清知!”凌不言霍然起身,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侯爷!不能派重甲兵,更不能动用弓弩!”苏清知无视了他的怒火,强撑着向前几步,声音因急切而嘶哑,“营中之人,并非叛军,他们是病人!是心怀恐惧、绝望无助的病人!他们冲击营门,非为作乱,实为求生!若以刀兵相向,只会激化矛盾,让他们彻底绝望,届时局面将彻底失控!即便以武力压下,活下来的人也将心怀怨恨,军心民心,皆会崩塌!”
他一番话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位将领的心上。
凌不言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不镇压,任由他们冲出来,将瘟疫带给全城吗?!苏清知,你的仁心,要用全城人的性命来做赌注吗?!”
“下官并非此意!”苏清知迎着他慑人的目光,毫不退缩,“镇压只会制造更多的死亡和仇恨!我们需要的是疏导,是安抚,是给他们希望!”
“希望?”凌不言冷笑,“拿什么给?空口白话吗?!”
“用药!用事实!”苏清知斩钉截铁,“侯爷,王老五和另外几名用药的病患已然好转,这就是希望!下官请求侯爷,准许下官携带已煎煮好的汤药,亲自进入隔离营,向他们说明情况,分发药物!让他们亲眼看到,瘟疫并非无药可救,朝廷和侯爷,没有放弃他们!”
亲自进入隔离营?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里现在是暴动的中心,混乱不堪,充满绝望的病人,苏清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他本身就有严重的心疾,一旦受到冲击或惊吓,后果不堪设想!
“你疯了?!”凌不言几乎是低吼出来,“你现在进去,是去送死!”
“下官是太医,是此刻唯一能给他们带去生机的人!”苏清知的眼神清澈而决绝,带着一种以身殉道的凛然,“若因惧死而退缩,坐视惨剧发生,下官枉穿这身官袍,枉为医者!侯爷,请给下官一个机会,也给营中那些绝望的人一个机会!”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摇摇欲坠,却站得笔直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勇气。连最主张武力镇压的将领,此刻也哑口无言。
凌不言看着苏清知,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从未见过如此……不顾性命的人。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士兵和百姓,他竟然可以做到这一步?这究竟是愚蠢,还是……真正的仁心与大勇?
理智告诉他,让苏清知进去风险太大,一旦他出事,不仅疫情控制会受影响,朝廷那边也无法交代。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或许……这是目前破局的唯一方法。武力可以压制暴动,却无法平息人心的恐惧。而苏清知,或许真的可以。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隔离营方向的喧哗声似乎更大了些,隐隐传来木栅被撞击的闷响。
凌不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陈岩!”
“末将在!”
“按苏太医说的做!立刻将煎煮好的所有汤药集中起来!”凌不言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调一队身手最好的亲兵,随本侯与苏太医,一同进入隔离营!”
“侯爷!您要亲自进去?!”陈岩和众将领大惊失色。
“侯爷三思!您身系三军,岂能亲身涉险?!”
“本侯不去,如何能镇住场面?如何能保证苏太医的安全?”凌不言语气不容置疑,“执行命令!”
他转而看向苏清知,目光复杂无比,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苏清知,记住你的话!把‘希望’带给他们!还有……给本侯活着出来!”
苏清知心头一震,看着凌不言那坚毅冷峻的面容,一股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压力涌遍全身。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下官,定不辱命!”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凌不言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轻甲,依旧玄黑之色,衬得他面容更加冷硬。苏清知则被要求在最外面罩上了一件用药汁浸泡过的粗布罩衣,脸上也蒙上了特制的面巾。
隔离营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外面是严阵以待、刀出鞘弓上弦的重甲兵和执法队,而里面,是无数双充满绝望、疯狂或是茫然的眼睛。
凌不言率先迈步,昂首踏入那片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区域,苏清知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十余名手持盾牌、眼神警惕的亲兵。
营内的景象触目惊心。棚屋凌乱,地上污秽不堪,许多病人瘫倒在地,眼神空洞,还有一些聚集在营门附近,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和疯狂的激动,与执法队对峙着。
看到凌不言进来,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显然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镇北侯有着本能的畏惧。但当他们看到凌不言身后那个穿着太医官袍、身形单薄的身影时,各种情绪再次爆发出来。
“侯爷!放我们出去!”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朝廷是不是放弃我们了?!”
……
哭喊声、质问声此起彼伏。
凌不言目光如电,扫过人群,声音不大,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肃静!”
全场为之一静。
他侧身一步,将苏清知让到前面:“这位是陛下亲派的苏太医!他已有救治此疫的药方!今日,他与本侯亲自将药送进来!你们当中,是否有人认识斥候队的王老五?!”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道:“认识!他……他不是快不行了吗?”
“他活了!”凌不言声音斩钉截铁,“就在昨日,用了苏太医的新药,高热已退,如今已能进食!苏太医,你来告诉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清知身上。
苏清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和身体的不适,上前一步。他掀开面巾,露出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沉静清俊的脸庞,提高了声音,尽管依旧带着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将士,诸位乡亲!我是太医苏清知!凌侯爷所言属实!王老五,以及另外几位病情危重的兄弟,用了新拟的药方,病情均已好转!”
他示意亲兵将带来的汤药桶抬上前,揭开盖子,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
“此疫虽凶,却非无药可医!朝廷没有放弃大家,凌侯爷更没有!这桶里,就是救命的药!今日,我会留在此地,为每一位需要的人诊脉用药!请大家相信朝廷,相信侯爷,也相信我苏清知!我们,定会竭尽全力,带大家渡过此劫!”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用王老五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用眼前这桶滚烫的药汁,给予了最直接的希望。
人群中,绝望的眼神里开始重新燃起光亮,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有人开始低声啜泣,那是希望的泪水。
苏清知不再多言,他走到药桶边,拿起木勺,开始亲自为排队的病患盛药、叮嘱注意事项。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神情专注而温和,仿佛这里不是暴动的险地,而是他寻常的问诊堂。
凌不言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耐心地与每一个病患交流,看着他因劳累而额角渗出的冷汗,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灼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这个苏清知……或许,他真的错了。
而苏清知,在分发药物的间隙,偶尔抬眼,能看到凌不言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那里,玄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却莫名地让他感到安心。他知道,有这个人在身后,他便可心无旁骛,行医救人。
一场足以颠覆雁门关的危机,就在这一文一武、一柔一刚的联手之下,悄然化解。隔离营内的气氛,从绝望暴戾,逐渐转向了带着一丝希冀的平静。
然而,无论是凌不言还是苏清知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关外的北狄,关内的奸细,以及依旧肆虐的疫情,都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