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营内的喧嚣,最终在汤药的苦涩气味与重新燃起的希望中,渐渐平息下来。苏清知坚持为最后几个症状严重的病患诊完脉,调整了药方,又仔细叮嘱了负责照料的人员注意事项,直到确认营内秩序基本恢复,紧绷的心神才微微一松。
而这一松,强撑许久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发黑,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软倒在地。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的凌不言,几乎是在他身形晃动的瞬间,便已迈步上前,手臂一伸,稳稳地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苏清知虚弱地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鼻尖再次萦绕上那冷冽中带着一丝血腥与风尘的气息,想要道谢,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微不可察地喘息着。
凌不言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长睫投下的阴影和毫无血色的唇,眉头紧紧锁起。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微用力,将苏清知打横抱起!
这个动作让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兵卒和病患都愣住了,连跟着进来的亲兵们也面露惊愕。镇北侯……何曾对人有过如此……近乎呵护的举动?
凌不言却无视了所有目光。苏清知轻得让他心头发沉,抱在怀里,仿佛只余下一把骨头和那身过于宽大的官袍。他抱着他,步伐沉稳而迅速,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隔离营,走向出口。玄色的披风在身后拂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回到那顶简陋的小帐篷,凌不言小心翼翼地将苏清知放在床榻上,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气质不符的轻柔。老仆福伯早已急得团团转,见状连忙上前照料。
“看好他。”凌不言对福伯丢下三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目光在苏清知苍白脆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身离开。他没有回中军大帐,而是直接去了伤兵营,亲自查看那些在方才骚乱中受伤的执法队士兵和(极少数)被制服的暴动者,稳定军心。
接下来的两日,雁门关表面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秩序。隔离营在足够的药物供应和明确的希望指引下,情况逐步好转,新增病例开始减少,陆续有轻症患者痊愈离开。凌不言批准了苏清知根据毒源特性修订的新方,并加大了药材采购和调配的力度,防疫之事终于走上了正轨。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凌不言在中军大帐的时间越来越长,烛火常常亮至深夜。陈岩秘密汇报的频率明显增加。
“侯爷,根据您的命令,我们暗中排查了所有能接触到关西布防和水文资料的人员。”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暂时没有发现明确的内奸,但是……军械库的一名司库副使,三日前告假回乡,说是老母病重,但我们查到他离开的方向,并非其家乡,而是往北去了。”
“北?”凌不言眼神一凛。
“是。已派人暗中追踪,但目前尚未有消息传回。”
凌不言手指敲击着桌面:“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还有,北狄那边有什么动静?”
“边境哨所回报,北狄大军虽无大规模调动的迹象,但小股游骑活动异常频繁,尤其是在落雁泉上游和我军几个前沿哨所附近,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确认投毒效果?还是探查我军虚实?凌不言心中冷笑。北狄此番阴谋未能一举搅乱雁门关,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加强戒备。命令各营,提高战备等级,随时准备迎敌。”
“是!”
陈岩领命而去后,凌不言独自坐在帐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苏清知帐篷的方向。那个病弱的太医,此刻在做什么?身体可有好转?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有些烦躁。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沙盘和军报上,但苏清知苍白着脸、却固执地要求进入隔离营的模样,总会时不时地闪现。
而苏清知这边,在福伯的精心照料和药物的调理下,昏睡了一整日后,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隔离营的情况和药材的供应。
得知一切安好,凌不言将他修订的方剂全面推行后,他松了口气,心中对那位冷面将军的效率生出几分佩服。
“福伯,侯爷他……后来可曾来过?”苏清知靠在床头,捧着药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福伯一边为他掖好被角,一边回道:“侯爷不曾亲自过来,但每日都会派陈将军或是亲兵过来询问公子的病情,送来的也都是最好的伤药和补品。”老仆脸上带着感慨,“这位凌侯爷,看着吓人,心倒是细的。”
苏清知默默喝着药,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心里却泛起一丝微甜。他想起凌不言抱着他走出隔离营时,那坚实有力的臂膀和怀抱的温度,耳根不禁又有些发热。他连忙垂下眼睫,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深知凌不言此刻面临的压力有多大。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奸细未明,还要统筹防疫大局。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尽快养好身体,在医药之事上竭尽全力,为他分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傍晚,苏清知正在灯下翻阅医书,试图寻找更有效的解毒或净化水源的方法,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苏太医!苏太医救命啊!”一个凄厉的妇人哭喊声由远及近。
福伯连忙出去查看,很快回来,脸色有些怪异:“公子,是关内一个百姓,抱着个孩子,说孩子突发急症,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外面的军士拦着不让进,她就在外面哭喊。”
苏清知闻言,立刻放下书卷:“快让她进来!”医者本能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可是公子,侯爷有令……”
“救人要紧!”苏清知已然挣扎着下床。
那妇人被允许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面色青紫、四肢痉挛的男童。“太医,求您救救我的狗儿!他下午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
苏清知强撑着蹲下身,检查孩子的瞳孔、舌苔,又搭上脉搏,眉头越皱越紧。这症状……不像是瘟疫,倒像是……中毒?!
他猛地看向那妇人:“孩子今天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
妇人哭道:“没……没吃什么特别的啊,就在西市口玩了一会儿,捡了颗糖吃……”
西市口?靠近落雁泉的那个集市?
苏清知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取出银针,探入孩子口中残留的呕吐物中,片刻后取出,针尖赫然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
果然有毒!而且并非瘟疫之毒!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凌不言带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显然也是听到了动静。他看到地上的孩子和苏清知手中的银针,脸色瞬间沉下。
“怎么回事?”
苏清知抬头看他,眼神凝重:“侯爷,这孩子是中了另一种剧毒,并非瘟疫。毒源……可能就在关内!”
凌不言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看了一眼那惊恐的妇人和垂危的孩子,又看向苏清知,沉声道:“你可能解?”
苏清知深吸一口气:“我尽力一试!”
凌不言不再多言,只对身后吩咐:“将这对母子安置在旁边的帐篷,严密看守!没有本侯与苏太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又看向苏清知,“需要什么,直接告诉陈岩。”
说完,他深深看了苏清知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信任,也带着沉重的托付,随即转身离去,背影肃杀。关内投毒?是针对这个孩子,还是……更广泛的阴谋?北狄的爪子,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苏清知看着凌不言离去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银针,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责任。他不敢耽搁,立刻对福伯道:“准备热水、甘草、绿豆、还有我药箱最底层那个黑色的瓷瓶……”
新的危机,以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悄然降临。而苏清知道知道,他与凌不言所要面对的,远不止一场瘟疫那么简单。这场围绕雁门关的暗战,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