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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熟悉的茜红海棠拔步床顶闯入眼帘,杏色流苏帐幔轻轻摇曳。身下是软滑的锦被,空气里浮动着鹅梨帐中香清甜的暖意。与北漠冷苑破窗透进的腥风血雪、脖颈间冰冷的利刃、深入骨髓的绝望……天壤之别。

苏挽月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那沉重的枷锁。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十四岁,苏府“二小姐”的闺房。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她缓缓坐起身,指尖滑过冰凉顺滑的丝绸被面,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蓬勃的生命力,与灵魂深处那仿佛被千万根冰针反复刺穿的剧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异战栗。

“呀,小姐,您醒了?”脚踏上守着的丫鬟春桃连忙起身,圆圆的脸蛋上带着关切,“睡了足足一个时辰呢,可是前阵子落水留下的寒气未消?快别急起来。”她熟练地扶起一个软枕垫在苏挽月腰后。

落水?苏挽月微微一怔,随即忆起。是了,约莫半月前,她在花园喂鱼时失足滑入池中,昏迷了半日,惹得周氏担忧不已。这件事像一个小小预兆,将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缓缓重叠。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春桃……现在什么时辰了?母亲……可在主院?”

“回小姐,刚过未时一刻呢。”春桃利落地倒来一盏温热的蜜水,“夫人听说您又贪睡了,怕您伤了脾胃,正让人炖着燕窝呢,还打发彩云姐姐来问过您醒了没有,说是醒了就让您过去用些。”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羡慕,“夫人待小姐真是上心。”

“上心”二字,像细小的钩针,轻轻刺了一下苏挽月的心。周氏待她,在旁人眼中,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养母女关系。记名嫡女的身份、精心教导的规矩礼仪、从未短过表面的吃穿用度……甚至在她及笄前,周氏也曾费心牵线,想将她嫁给娘家一个性子温和、颇有才干的侄子为妻,为她谋一门亲上加亲的安稳婚事。

若非前世那场国难当头、迫不得已的和亲……

苏挽月指尖微微蜷缩。周氏的选择,站在一个亲生母亲的角度,她能够理解。谁会舍得把亲生女儿送去那豺狼虎豹之地?谁不想护着自己的骨肉周全?只是……那被选中、被推出去的滋味,太痛了。那份被命运碾碎的绝望与尊严被肆意践踏的痛苦,如同附骨之疽,即使重生,亦无法轻易抹去。

她不想恨。恨意会焚毁自己。她只想逃。带着她那同样被命运摆布、在这深宅中沉默半生的生母芸娘,远远地离开这繁华的漩涡中心。

“替我梳洗更衣,我去给母亲请安。”苏挽月敛去眼中的复杂,声音温顺如常。

……

主院温暖如春。周氏身着家常的宝蓝绣金褙子,靠在小榻上,由丫鬟彩霞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见苏挽月进来,脸上立刻漾开真切的慈爱笑容。

“月儿来了?快坐到娘身边来。”她亲昵地招手,拉着苏挽月的手在榻边坐下,“脸色还是有些白,定是寒气没拔干净。”她伸手探了探苏挽月的额头,微凉的手心带着属于长辈的温煦。“春桃那丫头伺候得可周到?”

“春桃很好,母亲勿念。”苏挽月垂眸应道。周氏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带着一种久违的被关心感,让她心底那根冰冷的弦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那就好。”周氏拍着她的手,“你向来体弱,这几日更要好生将养。前些日子落水受了惊,母亲心里一直放不下。”她语气里是实实在在的关心。

“让母亲担忧了,女儿已无大碍。”苏挽月乖巧回答。

“你这丫头,就是性子太柔。”周氏带着宠溺的嗔怪,目光落在她安静的侧脸上,“今日天气阴冷,不如让慧兰别去赏荷了,你姐妹俩陪我在屋里说说话,也免得你再着了风寒。”

话音未落,珠帘轻响,一阵清脆的笑语伴着少女的馨香飘了进来。

“母亲和二妹妹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是又在说我的坏话?”苏慧兰一身桃红洒金裙,明艳动人,亲昵地挨着周氏坐下,笑容灿烂如初春的暖阳。她看到苏挽月,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触到一片微凉,立刻关切道:“呀!手这样凉?定是刚才走过来吹了风!春桃也是,怎么不给妹妹带个暖手炉?”说着,她将自己怀里还带着温热的玲珑袖炉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挽月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贴着手心,直暖到心里。苏慧兰的眼神明亮而真诚,那份不掺杂质的关切,让苏挽月冰冷坚硬的心房,仿佛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暖石。前世临死前听到的那句庆幸之语,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起来。也许,那只是阿姐彼时无知的一句无心之言?

周氏看着两个女儿,眼底的笑意更深:“兰儿就知道心疼妹妹。月儿你也是,天气转凉,多穿些。”

屋内的气氛温馨和乐。苏挽月捧着温暖的袖炉,指尖那丝冰凉的颤抖被阿姐的暖意一点点熨平。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的北漠寒冰,专注于当下的和煦春光。这苏府,并非龙潭虎穴,母亲非蛇蝎,阿姐亦非冰冷。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港湾。这温暖,如镜花水月,她留不住。

“母亲,”苏挽月抬起脸,目光澄澈地看着周氏,“女儿听闻栖霞寺后山红梅开得极好,有清心凝神的功效。女儿前些时日受了惊,又添贪睡懒怠,心绪有些不宁。想……想向姨娘讨一串寻常的旧念珠在房中看着,礼佛静心。这府里陈设华贵,倒不如寻常木珠能使人沉心。母亲觉得……”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恳请,像个真正想要静心养性的女儿。

周氏微微一怔,随即笑容舒展:“这是好事啊!礼佛修身养性,最是适宜。芸娘那倒是有几串念珠,回头我让人给你拣一串品相好点的送来。”她看着苏挽月温顺懂事的模样,心底泛起一丝柔软。这孩子,倒是有颗玲珑剔透心。

“多谢母亲成全。”苏挽月浅浅一笑,心口微松。

“慧兰,前儿个庄子上不是送了些上好的蜜饯果子来吗?挑些软糯甜口的,给你妹妹送过去。”周氏又吩咐道。

“知道啦母亲,我这就去挑!”苏慧兰笑眯眯应着,起身拉着苏挽月,“走吧二妹妹,随我去挑挑,看看哪些合你口味。”

离开主院时,苏慧兰挽着苏挽月的手臂,边走边絮叨着今日的趣事,分享着她刚得的新发簪样式。苏挽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感受着阿姐话语中跳跃着的明快活力。那串念珠,是她计划的第一步。有了它,或许就能触碰到改变命运的神秘力量。

更重要的是,礼佛静心,是个极好的理由。未来她若常去寺庙,有了合情合理的外出“掩护”,才能为接下来的筹谋创造机会。

回到锦月轩不久,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细棉褙子、梳着利落圆髻的身影便悄然而至。她身段窈窕,即使穿着朴素,也难掩眉宇间那份清丽婉约。这便是苏挽月的生母,芸娘。她是主母周氏的陪嫁丫头,因容貌出众、性情温顺,在周氏怀嫡长子苏明轩时,被抬为姨娘。多年来,她深得苏相喜爱,却也因此,在主母周氏面前愈发谨小慎微。

芸娘手中捧着一个用干净素帕包好的小包裹,脚步轻得像猫。她站在门口,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窗边软榻上的苏挽月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难以抑制的关切,有深藏的思念,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与卑微的恭敬。

“二小姐……”芸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标准得如同对待主母,“夫人吩咐,让奴婢送几串念珠过来,供小姐礼佛静心用。”她将包裹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几串颜色深浅不一、木质普通的旧念珠。

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着,不敢与苏挽月对视。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自苏挽月被抱到主母身边抚养起,芸娘便深知自己的身份尴尬。她既怕自己过于亲近惹得主母不快,连累女儿失了这份“嫡女”的体面;又怕自己出身微贱,若与女儿过于亲昵,反而会成为女儿将来议亲时的污点。她只能将那份汹涌的母爱死死压抑在心底,化作远远的、沉默的守望。只有在夜深人静,或是像此刻这般奉命前来时,才能借着微弱的光线,贪婪地多看女儿几眼。

苏挽月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生得极美、气质温婉,却总是佝偻着背脊、眼神躲闪的生母,心中百感交集。前世,她只道姨娘懦弱无能,对自己漠不关心,甚至隐隐有些瞧不起她的卑微。直至北漠冷宫濒死之际,她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丝温暖,竟是幼时一次风寒高热,姨娘不顾主母规矩,偷偷熬了姜汤、守在门外彻夜未眠的模糊记忆……

重生归来,她终于看清了这份沉默如山的母爱背后,是怎样的隐忍与牺牲。芸娘不是不爱她,而是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在为她铺一条看似更平坦的路。

“姨娘不必多礼。”苏挽月主动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她站起身,走到芸娘面前,目光落在那些念珠上。芸娘的身体似乎因她这声“姨娘”而轻轻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苏挽月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光滑的珠子。她的目光最终被一串最不起眼、其中一颗颜色最深、形态最圆润的念珠吸引。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颗珠子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奇异温润感,如同沉睡的脉搏被唤醒般,轻轻搏动了一下!

就是它!前世草堆下的微光记忆瞬间汹涌!

苏挽月强压下心头的狂跳,手指装作不经意地在那颗圆润珠子上反复摩挲了几下。那温润感更清晰了些,仿佛在回应她的触碰。

“就这串吧。”她轻轻拿起那串旧珠,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看向芸娘,“这串……看着很有些年头了,想必更能静心。多谢姨娘。”

芸娘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选这串最不起眼的,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她飞快地抬眼看了苏挽月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太多东西——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一丝深藏的愧疚,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恭敬地低下头:“小姐喜欢就好……奴婢……奴婢告退。”她不敢再多留,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匆匆行了一礼,便像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苏挽月握着那串旧念珠,看着芸娘消失在门口那略显仓惶却依旧窈窕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素色的衣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知道,芸娘并非真的懦弱。能在周氏身边安稳多年,且深得父亲喜爱,她自有其生存的智慧与韧性。只是,这份坚韧,全都用在了保护她这个女儿身上,哪怕是以这种近乎自伤的方式。

“再等等,娘……”苏挽月无声低语,指腹用力摩挲着那颗温润的珠子,“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远远地看着我了。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她摊开手边那枚仅镶嵌着黯淡小粒蓝宝石的银钗——那是芸娘当年唯一留给她的念想。目光扫过钗身黯淡的微光,再落回掌心那颗蕴藏着神秘力量的旧木珠上。

一颗宝珠,一颗木珠。后者在她眼中,正悄然点亮通往自由与守护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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