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舒慢悠悠的晃回了家。
当然,他还专程去国营饭店给自己搓了一顿。
今天心情舒畅,必须得犒劳一下自己。
不过当他迈进家门的时候,眼神略微一僵。
只见小饭桌前,王翠芬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
饭桌上一个破碗里,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残羹剩菜盖在一半都是锅巴的饭上。
二叔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
老太太拄着拐棍坐在一边,看起来像是眯着眼打瞌睡,但是拄着的拐杖却稳稳当当看不出丝毫的晃荡。
秦振虎则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秦振舒:
“振舒,你下午去知青点报名了?报上了吧?”
王翠芬立刻迫不及待地接口:“报上就行!那工作资格的事……”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手指将那碗不堪的“晚饭”又往前推了推:
“喏,应该还没吃吧?赶紧趁热吃了,别饿着。”
讽刺和羞辱毫不掩饰。
秦振舒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一张张令人作呕的面孔,倏地笑了:
“二叔二婶,这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点?我可没说要把工作让给你们。”
他慢条斯理地从随身包里抽出那两张煞有其事的红头草稿纸,啪地拍在桌子上。
一见那红头,王翠芬眼中贪婪的光芒大放,脸上的假笑更深了:
“哎哟,还得是我大侄子懂事!振舒啊,算二婶求你了!”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令人不适的甜腻:
“这工人资格,你可得给振虎啊!你不是都去报名下乡了吗……”
“够了!”
秦建猛地站了起来,嗓门拔高,试图用长辈的威严压制:
“秦振舒!你别在这儿得寸进尺!一家人,搞这么难看做什么?”
“一家人?”
秦振舒的笑容瞬间冰封,他一步上前,目光如刀般钉在秦建脸上:
“现在想起一家人了?把我从我的屋子赶出来,扔进柴房和耗子为伍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家人?!”
“逼我辍学,让振虎去读高中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家人?!”
“天天让我吃你们剩汤冷水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家人?!”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最后猛地转向缩在一旁的秦老太,厉声质问:
“奶奶!你说,他们这样对我,是不是你的意思?!”
“放肆!”
秦老太浑浊的老眼倏地睁开,射出刻薄的光。
手中的拐杖用力戳着地面,咚咚作响:“反了你了!敢跟长辈拍桌子?这秦家,还是我说了算!”
她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秦振舒的鼻子:
“当初这屋让他们住进来,就是我老太婆定的!我定的事,还轮得到你来置喙?今天,你是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由不得你!”
王翠芬和秦建立刻挺直腰杆站到老太太身侧,眼神凶狠,只待一拥而上。
秦振舒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
他闪电般出手,一把夺过老太太赖以吓唬人的拐杖。
膝盖猛地一顶“喀嚓!”一声脆响棍子应声而断!
“老东西!我忍你够久了!不是你往死里偏这个心,我妈能难产没钱上医院死在床上?”
“不是你往死里逼,我爸能年纪轻轻去当兵最后为国捐躯?”
“现在又要把他们一家子鸠占鹊巢的窝囊废塞进我爸用命给我换的东西里?”
“你告诉我,凭什么?!”
断裂的拐杖被狠狠摔在地上,木屑纷飞。
“造孽啊……”
秦老太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妈!”王翠芬尖叫一声想去扶,却被老太太狠狠推开。
秦老太浑浊的老眼里竟挤出了几滴不知真假的泪水,豁出去般扑向秦振舒,声音陡然带上了哀求的哭腔:
“错了!都是奶奶的错!你爹没了,你妈没了,是奶奶糊涂,没照顾好你!奶奶给你赔罪了!千错万错都是奶奶的错,跟你二叔二婶没关系!奶奶求你……奶奶这就给你跪下了!你成全你哥,把工作给他吧!”
她说着,当真作势就要往秦振舒脚下跪去。
又是这套!
秦振舒眼中没有丝毫波动,敏捷地侧身避开这折寿的跪拜。
他目光如冰,扫过因老太太“下跪”而显得更加理直气壮的秦家三人,一字一句,清晰落地:
“王翠芬,老太太做到这个份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工作,给你们。”
王翠芬脸上瞬间涌起狂喜。
“但是,我有条件!”
秦振舒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第一,三千块钱,现金!分文不少!”
“第二。”
他举起那张伪造得惟妙惟肖的红头纸。
“签断亲书!从此以后,我秦振舒,代表我爸这一房,和你们二房,和这个无情无义的奶奶,彻底断绝一切关系!”
“答应,工作立刻签字归你们。不答应,我现在就上街道办事处去,让领导们评评理,这些年你们是怎么对待烈属遗孤、怎么盘剥抚恤金和补助金的!”
“三千块?!”
王翠芬的声音拔高,脸上的狂喜瞬间被难以置信取代:
“你疯啦?!那是天文数字!我们这些年养你……”
她的话头被秦振舒喷火的怒视和街坊邻居们骤然响起的议论纷纷打断。
“你养我?”
秦振舒指着那盛着泔水的破碗,又指向破败的家:
“你拿我爸的烈士遗孀抚恤金和这些年每个月三十块的烈属补助金养我?”
“王翠芬,你敢说拿不出三千?还是说你觉得你们宝贝儿子那个钢铁厂的金饭碗,不值这个价?!”
他再次将灼灼目光刺向浑身颤抖的秦老太:
“奶奶!你不是最疼你的大孙子吗?你不是还有点棺材本儿吗?现在不拿出来用,是要揣进棺材里,让秦振虎在阴曹地府再孝敬你?”
“你……你……”
秦老太被这毫不留情的揭穿戳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竟真的身子一晃,直挺挺就要往后倒。
王翠芬和秦建慌忙扶住,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院门口和窗户边已经聚集了不少闻声而来的街坊邻居。
秦振舒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人听得真切:
“各位街坊邻居大爷大娘!你们都看到了!这秦家二房是怎么占我家房子、贪我妈留下的厂子、克扣我爸的抚恤金和这么多年国家给我的补助金的!”
他的声音带着悲愤和决绝:
“现在,他们还要逼我把我爸用命换来的、唯一能让我在这个城里活命的工人名额,白白让给他们那个废物儿子!今天,大家做个见证!他们要这工作可以,三千块钱,一分不能少!外加这断亲书,从此我秦振舒一家,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干!”
断亲!
三千块!
在旁人惊疑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在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王翠芬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又红又紫。
她看着瘫软半死的老婆婆,看着儿子秦振虎那张写满急切的肥脸,再听听周围毫不掩饰的“吃绝户”、“真狠心”的议论……
她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牙龈几乎要溢出鲜血。
那张刻薄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扭动了几下,最终,一丝掺杂着怨毒和肉痛的凶狠光芒在眼底沉淀下来。
“好!……好!”
王翠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
“老太婆有几百,我再凑!三千块!给你!签!赶紧签!签完了给我立刻滚蛋!”
秦老太在王翠芬几乎要剜人般眼神的逼视下,哆嗦着从贴身最深处翻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面是卷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钞票,不多不少,整整两千块。
她干瘪的手死死攥着,递出去时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王翠芬也肉痛无比地从自己房里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的铁盒中,咬牙切齿地点出了一千块大钞。
三沓厚厚的钞票,被王翠芬像扔垃圾一样,狠狠掼在桌上。
秦振舒再无二话,迅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断亲书白纸黑字,列明彻底分家,互不牵扯。
他首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然后冷冷地将笔和文书推给秦建。
秦建和心在滴血的王翠芬对视一眼,在王翠芬无声而凶狠的催促下,在邻居无声的注视中,两人颤抖着在文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也按了手印。
最后,半昏迷状态的秦老太,被王翠芬几乎是捏着手腕,在文书上按了个模糊的红指印。
“按了!钱拿走!滚!”
王翠芬抓起桌上的转让书,几乎是咆哮着推向秦振舒:
“在这上面也签个字!赶紧签完赶紧滚!”
秦振舒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毫不犹豫地在那份伪造的“资格转让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模仿得惟妙惟肖。
过程快到秦家人根本来不及细看。
紧接着,他在那份伪造的红头文件上,也龙飞凤舞地签了名这是给他们看的定心丸。
“好了。”秦振舒拿起断亲书和自己那份签好的放弃资格书,将桌上的三千块钱迅速收好,沉甸甸地揣进了怀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狼藉的家,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冷漠和决绝。
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滚!!!永远别回来!!”王翠芬的尖利咒骂如同丧钟,追着他的背影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