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那个女人温柔而破碎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远,他们说你很聪明,比妈妈聪明……妈妈笨,妈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放你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滚烫的铆钉,砸进“教授”的身体里。他蜷缩在地上,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导演”,只是一个被母亲声音击碎的孩子。他捂着耳朵,却堵不住那源自记忆深处,此刻被技术无限放大的呼唤。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濒死的动物,在徒劳地挣扎。
我看着他,那股子劫后余生的“爽”劲儿,不知怎么就泄了。
赢了。但赢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没觉得自己在替天行道,反倒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窃贼,偷走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唯一的那点光,然后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展览。我用他最珍视的东西,彻底摧毁了他。
“这剧本……收尾有点太刻意了啊。”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试图用我那套作者的逻辑,把眼前这过于浓烈的悲剧色彩稀释一下,“强行煽情,为了反转而反转,读者会骂的。”
没人回应我。只有那个女人的声音,还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一个母亲的思念与无助。
“陈默?”广播里,林溪的声音切了进来,带着一丝不确定,“他……情况怎么样?”
“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服务器被源文件攻击,系统崩溃,正在无限蓝屏重启。”我走到铅门边,从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外面走廊的应急灯光幽幽地亮着,空无一人。“你们的人呢?再不来,我怕他待会儿系统还原,给我升级一个新版本。”
“突击队正在向你靠近。大楼的安防系统被他改得一团糟,到处都是陷阱,他们推进得很慢。”林溪的声音很严肃,“你千万别靠近他!我们不确定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攻击装置。”
“收到。”我嘴上应着,脚下却没动。
我看着地上的“教授”。他还在发抖,嘴里无意识地跟着广播里的录音,哼着那段破碎的旋律。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上了水汽。
一个连环爆炸案的凶手,一个把城市当成棋盘的疯子,哭了?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喂,小远。”我叫了一声。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但没有睁眼。
“你妈给你做的红烧肉,是甜口的还是咸口的?”我问。
他没反应。
“我个人比较喜欢咸口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最好再配上一碗白米饭,汤汁浇在饭上,能吃三碗。”我咂了咂嘴,“不过我妈做的,是甜口的,放冰糖的那种。她说,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教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你听,你妈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是哭太久了。”我继续说,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听见,“我小时候不听话,离家出走,在同学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家,我妈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她也没骂我,就抱着我哭,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红过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职业病犯了,看到一个有故事的角色,就忍不住想去挖掘。也许,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确认他那身怪物的皮囊之下,到底还剩下多少“人”的成分。
他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把所有柔软都藏了起来。
就在这时,房间里所有的屏幕,包括广播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啪”的一声,全部熄灭了。
房间,再次陷入了死寂和黑暗。只有我头顶那盏孤零零的应急灯,还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溪?什么情况?”我对着内部通讯器喊。
“不知道!”林溪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中央系统再次被干扰!不对……不是干扰!是有个东西……一个独立的程序被激活了!”
话音未落,那些刚刚熄灭的屏幕,又一次,一齐亮了起来。
这一次,上面没有代码,没有波形图。
只有一片刺眼的,血一样的红色。
红色背景的中央,一行黑色的,哥特式的字体,缓缓浮现。
【最终协议:已触发】
【备用授权:已激活】
【设施净化程序启动】
【倒计时:60:00】
我看着那不断减少的数字,59:59,59:58……脑子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净化程序?”我喃喃自语,“什么意思?”
“自毁!是这栋楼的自毁程序!”林溪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那个‘最终协议’有两个触发方式!一个是拨通那个电话,另一个就是……当‘教授’的核心权限被我们攻破,并且他的生命体征出现极度异常时,系统会判定‘怪物失控’,自动激活!”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地上的“教授”。
他此刻已经不发抖了。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脸上没有什么恐惧,反而露出了一抹……解脱般的,诡异的微笑。
“剧本……就该这样写。”他用气声说,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所有角色,在最终幕,一起退场……这才是……完美。”
我终于明白,我从一个陷阱,跳进了另一个陷阱。
我以为我赢了,结果我只是按下了另一个“开始”键。这个“教授”,他连自己的死亡,都算计在了剧本里。他不是在第三幕崩溃的悲情反派,他是那个笑着和主角同归于尽的最终BOSS。
“我操!”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这种感觉,就像你辛辛苦苦写了九十九万字,眼看就要完结了,编辑突然告诉你,网站要倒闭了,你的书和整个网站,一个小时后,一起删库跑路。
“陈默!你听着!”林溪的声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自毁程序年代太久了,是物理硬链接,我们从外部无法阻止!唯一的终止权限,就在‘零号’会议室里!你必须找到它!”
“终止权限在哪?”我环顾四周,这个鬼地方除了桌子椅子和一墙的假屏幕,光秃秃的连盆绿植都没有。
“我们不知道!三十年前的图纸里没有这部分!这是‘启明星计划’最高级别的机密!”
“那就是让我玩密室逃脱咯?还是地狱难度的?”我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飙升。
“教授”撑着地面,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靠在墙上,看着我,眼神里又恢复了一点那种猫捉老鼠的戏谑。
“作者先生,你的‘神来之笔’呢?现在,是时候了。”他喘着气,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股子疯劲儿又回来了,“一个小时,足够你写一篇精彩的短篇了。题目就叫……《我和我的宿敌如何在一间密室里被炸成灰》。”
“闭嘴吧你!”我烦躁地挥了挥手,“你的剧本已经崩了,现在是我的时间。”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我是作者,作者最擅长的,就是编。就算编不出来,胡搅蛮缠也是我的强项。
我开始在房间里转圈,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自毁程序。终止权限。密室。
线索太少了。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被我砸开的,黑色的金属盒子上。
录音机,老式电话。
“最终协议”。
这套东西,是用来在最后时刻,给予“教授”心理和物理双重打击的。那么,设计这套协议的人,有没有可能,给自己留一个“后悔药”?
一个可以在启动程序后,再将它终止的方法?
一定有。那群惜命的科学家,绝对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么,后路会藏在哪里?
我拿起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沉甸甸的,冰冷。我把它翻过来,仔细检查。没有暗格,没有按钮。我又拿起那个砖头一样的录音机,把磁带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也没什么特别的。
“没用的。”“教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他们不会把‘钥匙’和‘锁’放在同一个盒子里。这是常识。”
我没理他,继续我的搜索。
会议桌。我趴下去,把桌子底下又摸了一遍。除了那个内部通讯面板,什么都没有。
墙壁。我一块一块地敲过去,都是实心的。那些被我抠开的档案格,里面也都是纸质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变成了52:17。
绝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开始缠绕我的心脏。
“放弃吧。”“教授”说,“享受这最后的五十分钟。我们可以聊聊天。比如,聊聊你的‘尬聊流’神技,是怎么构思出来的。我承认,那一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剧本研讨会”!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脸上带着那种病态的好奇。
“你知道吗,”我忽然说,“我写过一个故事。一个宇航员,被困在了一个即将坠入黑洞的飞船里。他所有的通讯都断了,引擎也熄火了。他只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就会被引力撕成碎片。”
“教授”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对我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他打开了飞船上所有的摄像头,对着镜头,开始讲单口相声。”我说。
“教授”愣住了。
“他讲他小时候怎么尿床,讲他第一次约会怎么被姑娘放鸽子,讲他怎么为了凑稿费,把一个三流科幻小说改成三流言情小说。他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糗事,都当成段子讲了出来。”
“……这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我摊开手,“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也要死得有趣一点。他要把自己的死亡,变成一场全宇宙直播的,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他要让那些可能在几万年后,接收到这段信号的外星文明知道,曾经有一个叫人类的物种,即使在面对最纯粹的绝望时,也能笑得像个傻逼。”
“教授”沉默了。他脸上的戏谑,慢慢消失了。
“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他问。
“结局?”我笑了,“结局就是,他讲的段子太烂了,黑洞都听不下去了,就把他吐了出来。”
“教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忍着不笑。
“很烂的笑话。”他评价道。
“但你差点就笑了。”我指着他,“你看,就算是世界末日,也还是有东西能让你觉得好笑的。这说明,你的‘剧本’,还不够完美。它缺少了最重要的元素。”
“什么元素?”
“幽默感。”我说,“一个好的悲剧,内核一定是喜剧。一个好的喜剧,内核一定是悲剧。你这个故事,只有悲,没有喜,太单薄了。从结构上来说,它甚至不如我那本被骂了三千楼的‘尬聊流’小说。”
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整个房间。我在拖延时间,也在刺激他。我在用我最擅长的方式,污染他的思维,寻找破局的可能。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那张巨大的,环形的会议桌上。
这张桌子……
为什么是环形的?
“零号”会议室,是“启明星计划”的大脑。环形桌,代表着没有主次,所有参与者地位平等。
但是,我之前在桌上发现那个笔记本的时候,它明明是放在一个“主位”上的。
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除非……这个环形,本身就代表着别的含义。
一个循环。一个闭环。
就像“摇篮曲”的旋律,就像他那“镜像般对称”的哼唱。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连接上了。
我快步走到会议桌前,俯下身,仔细观察桌子的边缘。
桌子的外沿,是一圈光滑的金属包边。但是在内沿,也就是环形中间的空洞边缘,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观的刻度。
就像……钟表的表盘。
“时钟……”我喃喃道。
“什么?”“教授”走了过来,也低头看。
“这张桌子,是一个时钟。”我说,“一个没有指针的时钟。”
“教授”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发现新玩具的,兴奋的光芒。
“指针呢?指针是什么?”他追问。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投向了房间的天花板。
天花板正中央,那盏应急灯的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凸起。像是一个摄像头的镜头,又像是一个……投影仪的镜头。
我立刻想到了我在外面那些屏幕上看到的,那些不断闪烁的“项目编号”。
“项目编号01:摇篮曲”
“项目编号02:迷宫”
“项目编号03:潘多拉”
……
那些编号,是不是就像时钟上的数字?
如果这张桌子是表盘,天花板上的投影是时针,那么,分针和秒针又是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只黑色的金属盒子上。
录音机,电话。
一个播放声音,一个传递声音。
一个记录过去,一个通向未来。
一个代表“母亲”,一个代表“死亡”。
我拿起那部老式电话的听筒,把它放在了桌子内沿的刻度“1”的位置。
然后,我拿起那台录音机,放在了刻度“7”的位置。
项目01,“摇篮曲”。
实验体7号,“教授”。
“你在做什么?”“教授”看着我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我在……写诗。”我头也不抬地说,“你看,一部电话,一台录音机,一个想回家的孩子,一个回不去的家。这意象,多他妈高级。”
我把他童年画的那个笔记本,拿了过来,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上,只有一行字:“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把笔记本,摊开,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教授”。
“现在,轮到你了。”我说。
“我?”
“你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是唯一的读者。现在,告诉我,这个‘时钟’,要怎么走?”
倒计时,44:13。
“教授”看着我摆出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阵法”,脸上那种病态的兴奋,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所取代。他不再像一个旁观者,而是被我强行拉入了这场解谜游戏,成为了参与者。
“时钟……”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目光扫过电话,录音机,还有那本摊开的画册,“你觉得,这是终止密码?”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我只是觉得,设计这个密室的人,一定是个自恋到骨子里的文艺偏执狂。他不会用简单的‘123456’当密码。他会用一个故事,一个充满了象征和隐喻的故事。而我们,恰好是这个故事里,仅存的两个角色。”
我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你看,‘母亲的呼唤’在1点钟方向,‘孩子的过去’在7点钟方向,‘孩子的渴望’在最中心。这是一个完美的叙事闭环。但它还缺一个东西。”
“缺什么?”
“一个‘动作’。”我说,“一个能让这个静止的故事,转动起来的‘动作’。”
“教授”的目光,落在了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上。
“拨号。”他吐出两个字。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但不是拨那个自毁的号码。那是‘结局’。我们要找的,是‘暂停’。”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些被我从墙里抠出来的,写满了“启明星计划”罪恶的档案。
“项目01:摇篮曲”、“项目02:迷宫”、“项目03:潘多拉”……一直到最后的“项目12:守望者”。
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个。
这绝对不是巧合。
“十二个项目,十二个刻度。”“教授”也想到了,“这些项目,就是密码本身。”
“单顺序是什么?”我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是按照1到12的顺序输入吗?太简单了,不像那帮变态科学家的风格。”
“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本画册上,用蜡笔画出的小人。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
“我记得……他们给我做测试的时候,不是按照顺序来的。”他轻声说,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他们喜欢……跳跃。今天测试‘迷宫’,明天可能就是‘潘多拉’。他们说,这叫‘非线性压力测试’,为了防止目标产生‘路径依赖’。”
“真他妈是一帮混蛋。”我低声骂了一句,“所以,正确的顺序,是他们当年在你身上做实验的顺序?”
“我……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太久了,而且很多记忆,都被后来的催眠和药物弄乱了。”
“操!”我一拳砸在桌子上。
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却卡在了最关键的一步。这感觉比便秘还难受。
时间,36:48。
“等等!”“教授”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我记不清,但它记得!”
他指向了那台被我放在刻度“7”位置的,砖头一样的录音机。
“‘摇篮曲’的母带……”我瞬间明白了。
“他们每次对我进行重大实验后,都会播放‘摇篮曲’来‘安抚’我,并记录我的脑波反应。”他越说越快,思路像决堤的洪水,“那些所谓的‘安抚’音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会根据不同实验的刺激强度,微调‘摇篮曲’的频率和数据结构。所以,这盘母带里,记录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时间!”
我一把抓过那台录音机,将磁带重新塞了进去。
“怎么解读?”我问。
“播放它。”他说,“但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眼睛看!”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那些死机一样的屏幕,又看了看手里的录音机。我没这技术。
“林溪!”我冲着通讯器大吼,“听到了吗?我们需要你!把这台录音机的音频输出,连接到会议室的系统里,把它视觉化!我们需要看到它的‘数据结构’!”
“办不到!”林溪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中央系统被‘最终协议’锁死了!我现在就是个高级网管,连给你们开个灯都做不到!”
完了。
就像一个三流网络小说写手,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伏笔,结果发现自己前面根本没做任何铺垫,这伏笔直接成了BUG。
“不……一定有办法。”“教授”喃喃自语,他比我还着急。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但死于一个如此“粗糙”的剧本,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他忽然冲到墙边,从那堆档案里疯狂地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
“备用接口!一定有!”他头也不抬地喊道,“这间会议室是整个计划的心脏,它必须有一个独立于中央系统的,最原始的诊断和维护接口!就像电脑的安全模式!”
在他的提醒下,我也加入了翻找的行列。我们两个人,像两个在垃圾堆里寻宝的疯子,把那些泛黄的纸质文件扔得满地都是。
时间,29:16。
“找到了!”“教授”发出一声欢呼。他从一份标记着“设施维护手册”的档案里,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蓝色图纸。
图纸上,用红色的笔,标注出了一个位置。
会议桌的正下方。
我俩像两只默契的土拨鼠,同时钻进了桌子底下。
在那个内部通讯面板的旁边,有一块看起来和周围没什么两样的金属板。按照图纸的指示,“教授”用指甲抠住一条细缝,用力一拉。
“咔”的一声,金属板被拉开,露出了一个布满了灰尘的凹槽。凹槽里,是一排老旧得可以进博物馆的接口。其中一个,是圆形的,五个针脚的DIN接口。
“音频口!”我认出了它。
“录音机上有对应的输出!”“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但我俩马上就傻眼了。
我们没有连接线。
“我操你大爷的设计师!”我气得想骂娘。这就像给了你一把屠龙宝刀,结果告诉你刀柄和刀身是分开卖的。
“教授”也愣住了,他看着那个接口,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
“线……线……”他喃喃着,眼神开始涣散。这个小小的挫折,似乎又要让他那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滑向崩溃的边缘。
“冷静点!”我拍了拍他的脸,“你可是顶级罪犯,犯罪美学大师!怎么能被一根小小的连接线难住?想想办法!你平时炸楼的时候,接雷管用的是什么?意念吗?”
我的话似乎刺激到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定格在了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上。
“电话线……”他嘶哑地说。
我俩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我冲过去,一把扯下电话听筒的连接线。那是一种四芯的螺旋线。我用牙,狠狠地把两头的胶皮咬开,露出了里面红、绿、黄、黑四根细细的铜丝。
“教授”则从地上捡起一块之前撬下来的盖板边缘,用锋利的金属断面,小心翼翼地刮着录音机输出口和桌下接口的金属触点,把上面的氧化层和灰尘刮掉。
他的手很稳,和我这个半吊子作者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长期进行精密操作才能拥有的稳定。
“红色接音频输出,黑色接地线。”他头也不抬地指挥我,“快!时间不多了!”
时间,21:03。
我的手心全是汗,那几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铜线,在我手里不停地打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红色的铜丝,缠绕在了录音机输出口的针脚上,又把黑色的铜丝,搭在了外圈的金属屏蔽层上。
另一头,“教授”也用同样的方法,将电话线的另外两根铜丝,连接到了桌子下面的DIN接口上。
一个简陋到随时可能短路的音频传输系统,就这么被我们造了出来。
“好了!”我们几乎同时说。
我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
“沙沙”的噪音,再次响起。
我们紧张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屏幕。
一秒,两秒,五秒……
屏幕依旧是一片血红,没有任何变化。
“失败了?”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教授”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神里透着一股疯狂的执着,“通道是对的……但系统没有识别到……它需要一个‘唤醒指令’!”
“唤醒指令是什么?”
“是‘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这个诊断系统,需要身份验证!它的验证方式,就是实验体的脑波频率!”
他说着,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那根连接着录音机的,裸露着铜丝的电话线,从桌子下面扯了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滋啦——”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教授”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他的眼睛瞬间翻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墙上那血红色的屏幕,在这一刻,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红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类似于心电图的波形监控界面。
界面的左上角,显示着一行小字:
【7号实验体接入成功。诊断模式启动。】
成功了!
这个疯子,他用自己的大脑,当成了系统的“读卡器”!
屏幕上,那段来自“摇篮曲”的,杂乱无章的音频信号,开始被飞快地解析,一行行的二进制代码,像瀑布一样滚落。
很快,代码停止了滚动。取而代代之的,是十二个被重新排列组合的项目名称。
【项目02:迷宫】
【项目08:凝视】
【项目05:多米诺】
【项目01:摇篮曲】
……
一个全新的,毫无规律的顺序,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就是正确的密码!
“教授”松开手,那根电话线掉在了地上。他靠着桌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快……输入……”他虚弱地说。
我不敢耽搁,立刻冲到那部老式电话前,拿起听筒,按照屏幕上显示的顺序,开始在转盘上拨号。
“2……8……5……1……”
每拨动一个数字,我的心跳就快一分。这感觉,比我第一次上台领新人奖还要紧张。
时间,05:47。
当我拨下最后一个项目的编号时,整个房间,忽然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如同钟鸣般的“嗡——”声。
墙上,那血红色的倒计时,停住了。
数字,定格在了03:21。
紧接着,屏幕上的所有文字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温和的白色。
一行新的,绿色的字体,浮现出来。
【净化程序已终止。】
【欢迎回家,管理者。】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活下来了。
我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
“哈……哈哈……”我听见自己发出干涩的笑声。
“教授”也靠在桌腿上,看着那行“欢迎回家”,眼神复杂,不知是哭是笑。
我们赢了。我们两个加起来凑不出一个正常人的家伙,靠着一个三流作者的脑洞和一个疯子的执念,拆掉了一个必死的局。
这种感觉,真他-
我心里的那个“爽”字还没喊出来,房间里,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安全协议确认:设施遭遇外部入侵,内部管理者权限异常。】
【启动二级净化程序:“尘埃”。】
【警告:所有通风管道已关闭。区域开始注入惰性气体。】
“嘶——”
天花板的角落里,几个不起眼的排气孔,开始喷出白色的,无味的,带着丝丝凉意的气体。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二级净化程序?惰性气体?
这他妈是没完了是吧?!
我看着“教授”,他也正看着我,我们俩的脸上,是同款的,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我们没拆掉炸弹。我们只是把一个定时炸弹,换成了一个毒气室。
“我就知道!”我一拳捶在地上,震得手骨生疼,“我就知道这帮科学家的剧本没这么简单!一个高潮之后,肯定得有反转!这叫‘最后一分钟营救’失败,是标准的反套路写法!”
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那扇厚重的铅门前,用力去拉那个转盘锁。
纹丝不动。
在我们终止自毁程序的那一刻,这扇门,连同这个房间,就变成了一个彻底封闭的铁罐头。
“别白费力气了。”“教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理智,“‘尘埃’协议,是‘启明星计划’的最后一层保险。它的目的,不是摧毁设施,而是……抹除证据。所有活的证据。”
他指了指天花板上不断喷出的白色气体:“是氮气。无色,无味。吸入过量,会让你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大脑缺氧,然后,愉快地死去。他们管这叫‘人道毁灭’。”
“我可去他妈的人道!”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有点不顺畅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氮气已经开始起效,“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房间的容积,大概三百立方米。按照这个流速,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空气里的氧气浓度就会降到危险水平以下。”他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而不是在计算自己的死期。
十五分钟。
我感觉就像被判了死缓,然后又被通知,十五分钟后立刻执行。
绝望。比刚才看着倒计时还要纯粹的绝望。
“有没有……有没有三级净化程序?”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有。”“教授”点点头,“那就是等我们都死透了,会有清洁工进来,把我们的尸体装进专用的袋子里,然后扔进焚化炉。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疯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的智商,也不是他的残忍,而是他这种,把一切都置身事外的,绝对的抽离感。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场他自己旁观的电影。
但老子不是!老子还想活着出去!老子新书的大纲才写了三千字!
我的大脑,在缺氧的威胁和求生的本能下,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运转。
出口,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那群科学家既然给自己留了终止自毁的后路,就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逃生的密道!
“欢迎回家,管理者。”
屏幕上那行绿色的字,忽然在我脑海里闪过。
管理者。
这个房间,是为“管理者”准备的。它是一个会议室,一个诊断室,一个自毁控制室,那么,它会不会……还是一个“安全屋”?
“安全屋!”我把这个词喊了出来。
“教授”的眼睛一亮,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真正的安全屋,必须有独立的卫生系统和逃生通道!”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通道在哪?”我环顾四周。这房间四壁光滑,连个老鼠洞都没有。
“教授”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张环形的会议桌上。
“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他喃喃道,像是在念一句咒语,“‘摇篮曲’……‘回家’……”
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笑。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不是在给我建立安全感,他们是在给自己建立一个……‘子宫’。”
“什么子宫?”我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了。
“这个房间!”他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个囚禁了他童年的地方,“整个‘启明星计划’,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危险的,随时可能反噬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在这个‘孩子’的心脏里,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子宫’。一个在‘孩子’失控时,可以让他们退守,甚至‘重生’的地方。”
他说着,快步走到会议桌前,将桌上所有的东西——电话,录音机,笔记本,统统扫到了地上。
他俯下身,用手在光滑的桌面上,用力地按压,摸索。
“密码……密码不是数字,也不是项目。”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癫狂的兴奋,“密码是……旋律。是那段,我回应我母亲的,那段被他们视为‘危险信号’的旋律!”
我彻底愣住了。
那段“镜像般对称”的哼唱,那个孩子在绝望中对母亲的呼唤,竟然是打开最后生门的钥匙!
这他妈是什么恶趣味到极致的黑色幽默!
“他们用我母亲的声音创造了锁,又用我的声音创造了钥匙。然后,他们把锁和钥匙,都据为己有。”“教授”的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划过,像一个在演奏无声钢琴的音乐家,“他们才是真正的,小偷。”
“找到了!”
他的手指,停在了桌面下的某一处。
“咔哒。”
一声轻响,桌面中央,那块圆形的盖板,缓缓向上升起,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由十几个同心圆环组成的,金属密码盘。
“这是……”我凑过去看,只觉得头晕眼花。那密码盘就像一个精密的星盘,上面刻满了各种看不懂的符号和刻度。
“声纹锁。”“教授”说,“它不是用手转的,是用声音。必须用特定的频率,按照特定的节拍,唱出那段旋律,才能解锁。”
他抬起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请求”的神情。
“我……唱不出来。”他说,“刚才……我的声带,因为电流,痉挛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那是刚才他用电话线电自己时留下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让我来?”
“你是唯一的人选。”他说,“你听过那段旋律。而且,作为一个作者,你的模仿和感知能力,应该比普通人强。”
我他妈……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不是一个搞声乐的!
“我五音不全!我KTV唱歌都是用吼的!”我感觉这事儿比拆炸弹还不靠谱。
“没时间了。”他指了指天花板,那白色的氮气,已经让房间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我的胸口开始发闷,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是在吸一团棉花。
“教授”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平静的,认命般的等待。
他把生的希望,交给了我。这个他一直视为“剧中人”,视为“玩具”的我。
这大概是他那扭曲的“犯罪美学”里,最出格,也最讽刺的一笔。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吸进来的空气都是凉的。
“调子是怎么样的?”我问。
他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那声音,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在转动,干涩,刺耳,但勉强还能听出旋律的轮廓。
我努力地记忆着,将那段旋律,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
那是一段很奇怪的旋律,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程和诡异的转调,听起来哀伤,扭曲,又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
就像“教授”本人。
“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看着那个复杂的密码盘,又看了看他那张苍白的脸,最后,我点了点头。
“妈的,死就死吧。”我心一横,“就当是……开一场只有两个观众的,个人演唱会了。”
我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对着那个密码盘。
然后,我张开嘴,用我这辈子最认真,也最跑调的嗓音,唱出了那段,属于一个叫“小远”的孩子的,回家的歌。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说实话,难听得我自己都想捂耳朵。
但奇迹发生了。
随着我第一个音符的唱出,那个密码盘最外圈的圆环,亮起了一道微光,然后,“咔”的一声,转动了半格。
有戏!
我精神一振,顾不上跑调了,拼尽全力,将记忆里的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唱了下去。
“咔……咔哒……咔……”
金属圆环,随着我的歌声,一层一层地解锁,转动,发出悦耳的机械声。
“教授”在我身边,死死地盯着密码盘,比我还紧张。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似乎在帮我校对每一个音符。
我们两个人,一个唱,一个看,在毒气弥漫的密室里,进行着一场荒诞到了极点的合奏。
就在我唱到最后一个音符时,我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栽倒。
缺氧越来越严重了。
“撑住!”他扶了我一把,手臂冰冷,却很有力。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了那个收尾的,高亢而绝望的音符。
“嗡——”
密码盘的最后一环,归位了。
整个圆形的会议桌,无声无息地,向地下降去。
一个黑漆漆的,向下的螺旋楼梯,出现在我们脚下。
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铁锈味道的空气,从洞口涌了上来。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回水里的鱼,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走!”
我俩顾不上别的,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个地道。
在我们身后,那张圆桌缓缓升起,再次合拢,将那个充满了死亡和悲伤的“子宫”,彻底封死。
地道里很黑,只有头顶应急灯透过来的微光。我们沿着冰冷的螺旋楼梯,一路向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这是一条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 service corridor。墙壁上布满了管道和线路。
走廊的尽头,是一架垂直的,通向头顶的金属梯。
梯子的上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方形的轮廓。
一个井盖。
那就是出口。
我们相互搀扶着,几乎是爬到了梯子下面。
“你先上。”“教授”推了我一把。
我看了他一眼,没跟他客气。我现在只想看到阳光。
我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每爬一节,都感觉肺里火辣辣地疼。
终于,我摸到了那个冰冷的井盖。我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地一推。
“哐当!”
井盖被推开了。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照得我睁不开眼。
嘈杂的人声,警笛声,直升机的轰鸣声,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耳朵。
我爬了出去,发现自己身处大楼后方的一片草坪上。
几十个荷枪实弹的特警,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林溪穿着一身战术背心,正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满脸焦急地看着我。
看到我出来,她脸上的紧张,瞬间变成了狂喜。
“陈默!”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感到脚下一空。
“教授”也从地道里爬了出来,他似乎比我更虚弱,一出来就软倒在了地上。
特警们一拥而上,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他。
他躺在草地上,看着蓝色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就像一个完成了所有戏份,安静等待落幕的演员。
我看着他,看着那些围着他的警察,看着不远处那栋伤痕累累的大楼。
一切,都结束了。
我感觉眼前天旋地转,那股子一直绷着的劲儿,终于断了。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冲着跑过来的林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稿费……记得结一下……加急。”
然后,世界陷入了黑暗。
爽。
真他妈的……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