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沈微都准时在下午两点出现在“无声火”。
练习、记录音色反馈、偶尔就钢琴的某个细节与陆烬进行极其简短的交流。
这一切都按部就班。
陆烬依旧是那副沉默疏离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都背对着她。
沈微也尽量让自己专注于钢琴,不再试图探寻什么。
只是那种被凝视的感觉,依然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又在她回头的瞬间消失无踪。
一曲终了,余音渐散。
沈微轻吁一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四下打量起来。
工作台上随意放着几本皮质封面的文件夹。
她瞥见翻开的一页上印着某欧洲顶级交响乐团的徽标,下面是详细的钢琴维护和音色定制要求。
全是英文,沈微看一眼觉得有些头大,但是她看懂了上面的数字。
一台钢琴的定制和维护费用高达四五十万……
这个数字让她暗暗咂舌。
她的视线又转向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器械,停留在工作台角落的一个小物件上。
那是一个黄铜制的音叉。
本身并不稀奇,调律师常用它来获取标准音高。
不过能看得出主人极为珍惜,擦拭得锃亮,保养得宜。
但让沈微最在意的是音叉手柄上缠绕的一小段深蓝色绒线。
绒线已经有些褪色,甚至边缘有些磨损起毛。
沈微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她不由自主的俯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太像了。
她小时候学琴,用的第一个音叉,手柄是光滑的金属,冬天用时冰手,她总是抱怨。
后来,妈妈剪了段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深蓝色毛线,给她缠在了手柄上,保暖又防滑。
她用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换了更专业的设备,那个缠着蓝绒线的旧音叉也不知所踪。
眼前这个……
颜色、缠绕的方式、甚至那因为长期摩挲而起的细毛,都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很相似。
这应该……只是一个巧合吧?
音叉缠绒线也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做法。
况且陆烬以前不止一次见过她的音叉,或许只是觉得这方法实用……
一定是这样。
她直起身,不敢深想。
可是心头的那点异样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随着这段时间每天下午三小时的相处,沈微发现,陆烬这些年变化真的很大。
尤其是在音乐上的造诣。
他对音色的挑剔近乎偏执和苛刻。
当沈微第一次触碰到经他手修复一新的琴键时,那纯净而富有穿透力的共鸣让她几乎战栗。
这种苛刻也延伸到了对她的演奏上。
他平常话非常少,但是在这点上绝不含糊。
他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她弹琴处理上的瑕疵。
精准、简洁,直击要害,从不考虑措辞是否委婉。
最初几天,沈微被他这种“高压”方式逼得神经紧绷,甚至有些沮丧。
她从六岁开始学钢琴到现在。
不能说多么成功,但也算走上了专业钢琴家的道路,却被他批评的体无完肤。
连秦教授都没这么说过她。
她甚至有种回到了小时候刚学琴时被老师盯着练琴的时光。
但当她摒弃杂念,努力去达到他那些严苛的标准时,她能感觉到,自己停滞许久的演奏技巧竟真的在精进。
一些过去难以突破的瓶颈,竟然松动了。
他懂钢琴,更懂如何激发她的极限。
对此,沈微甚至生出一丝敬佩。
短短数年,他在音乐上的进步竟然如此之快……
对于她的这点感慨,陆烬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铺直叙:“我听你弹了十二年的钢琴。”
沈微被堵的哑口无言。
是了。
对别人或许是建议,对她,他是了解到了骨子里。
他熟知她每一个小习惯,每一个优缺点。
不过……
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沈微忽然意识到,刚刚那是他们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他们共有的那段漫长的过去。
她还逐渐察觉到工作室里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常坐的那张榆木琴凳,在某次她来练习时发现加上了一个支撑力极佳的腰靠垫,长时间练习带来的疲惫感大大减轻。
那个老式的金属谱架,灯光角度也被按照更适合她的习惯调整过。
还有今天,工作室原本的冷冽雪松香氛也被换成了她更喜欢的木质调。
这些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直到她某天忽然惊觉,它们已存在多时。
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陆烬做的。
但它们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让她很难不去多想。
沈微不自觉的看向另一边的陆烬。
他看起来永远是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除了必要的沟通,也从不与她有多余的交流。
但是沈微就是能感觉到和刚重逢的时候相比,近来他的心情很不错。
这也让她一直有些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
或许他们真的能走出青春期那段偏执灰色的岁月,能再次成为朋友。
寂静的午后,琴音刚落,余韵尚未在空气中完全消散。
三个小时的练习结束,沈微的手臂有些微微发麻。
“今天怎么样?”
她转头问,准备迎接一如既往的犀利点评。
回头却看到陆烬站在工作台旁,目光正落在她因持续练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眼睛深邃难辨,某种复杂激烈的情绪在其中翻滚,又被极力压制。
“好”
他只回了一个字。
这倒让沈微有些意外了。
今天居然这么轻易就让她过关了?
沈微还想再说什么,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她讶异地抬头。
这还是她来这里练习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有外人来访。
说起来,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疑惑的点。
他的工作室看起来生意很惨淡啊,这段日子,从没见过有客人上门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烬,却心头一跳。
陆烬的表情阴鸷的可怕,下颌线绷紧,近乎暴戾的气息骤然腾起,与方才的平静判若两人。
沈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下一秒,陆烬却已经转身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驼色风衣、气质温文儒雅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提着一个深色的医疗箱。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温和。
“阿烬,最近怎么样?”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低沉而舒缓,显然和陆烬是熟人了。
“最近不行”陆烬的声音低沉,“我跟你说过”
他堵在门口,明显没打算让男人进门。
男人也不恼,目光很自然的越过陆烬的肩膀,落在工作室里的沈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