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真木舜一的会面,如同在白羽(娅依娜尔)本就复杂的棋局中,落下了一颗充满变量与重量的关键棋子。她一方面需要谨慎地履行“指引者”的职责,在暗中为真木提供有限却关键的信息支持,助他应对日益频繁的异生兽与越发狡猾的TLT搜捕;另一方面,她内心那幅关于真木终将被“剥离”的记忆与回归平凡的预见图景,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在每一次提供帮助时,都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慎。
然而,东京暗面的潮汐并未因她个人的心绪而停滞。那股属于姐姐白茶(苏依娜尔)的、冰冷而抽离的气息,在城市的精神层面活动得愈发频繁且“积极”。它不再仅仅是隐匿观察,而是开始以一种更精妙、更具“实验性”的方式,触碰这座城市的“病灶”。
白羽感知到,新宿那个“伤口”区域沉淀的集体创伤,近期出现了不自然的定向“发酵”。并非更大规模的恐慌爆发,而是某种更加内化、更加腐蚀性的变化——一种深层的、对“官方解释”的普遍性不信任与无力感,混合着对自身记忆可靠性的隐约怀疑,如同缓慢扩散的思维霉菌,在特定人群(尤其是那些直接或间接受“新宿大灾害”影响,或对社会现状极度不满的群体)中滋生。这种情绪本身并不直接构成异生兽,却像为“异生兽原型因子”提供了营养更丰富、更易吸收的“培养基”。
同时,TLT内部,主张对“光之适能者”采取更激进手段(代号“回收与稳定化”)的派系,其影响力似乎在某种“无形推手”的助长下,获得了不合常理的提升。数份关于“高能量生命体反应”(即真木舜一)的监测报告,被更快地提升密级,并附加了“建议采取接触前心理压制与可控环境诱导”的战术建议。这些建议充满了冷酷的“效率”考量,与白茶那种剥离情感、追求“最优解”的理念不谋而合。
白羽意识到,姐姐的“实验”已经进入了更实质的阶段。她不再满足于观察自然状态下人类的反应,而是开始微调“实验条件”,催化特定社会心理现象,并观察TLT这个“人类应对系统”在压力下的演变,尤其是其内部倾向于“绝对控制”与“工具理性”的思潮如何膨胀。真木舜一的出现,无疑为这场实验提供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新变量——一个由“低效情感”驱动、却掌握着强大力量的“异常存在”,TLT会如何处置他?他会如何影响现有的“恐惧-应对”模型?
就在白羽试图理清这些纷乱线索、评估姐姐下一步可能动向时,一份没有署名的、以传统手写体书写的茶会请柬,出现在她公寓门缝下。纸张是上好的和纸,带着淡淡的檀香,字迹清雅而冰冷,内容只有时间、地点(一处极为僻静、只接受预约的高级茶室“寂光庵”),以及一行小字:“盼与妹一叙,共品新茶,论世间‘清浊’之道。 白茶”
该来的总会来。姐姐主动邀约了。
约定的时间是一个午后,天空阴郁,细雨霏霏。“寂光庵”坐落在东京远郊一处幽静的山麓,庭院深深,苔痕湿绿,雨丝落在枯山水的白沙与石组上,寂然无声。白羽一身素雅便装,踏入茶室。室内光线柔和,只有一盏低矮的纸灯和庭园借景提供照明。白茶已端坐于主位,依旧是一身洁白无瑕的和服,发髻一丝不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茶道前序。她的动作精确得如同机械,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你来了,妹妹。雨日品茶,别有一番静趣。”白茶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
“姐姐相邀,自然要来。”白羽在她对面坐下,同样平静。两人之间,茶釜中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声响,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白茶完成了烫盏、取茶、投茶一系列动作,铁壶提起,热水如丝如缕注入茶碗,动作流畅至极,没有一滴溅出。她将打好的抹茶轻轻推到白羽面前,碧绿的茶汤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尝尝看,今年的新茶。我特意选了滋味最‘清苦’的一款。清,可涤烦虑;苦,能明心志。”白茶终于抬起眼,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直视白羽,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与分析。
白羽没有动那碗茶,只是看着姐姐:“姐姐叫我來,不只是品茶论道吧。”
“自然。”白茶微微倾身,手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朦胧的城市远景方向,“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听着,计算着。妹妹,你来了之后,似乎……很忙碌?在观察那些渺小生命的悲欢离合?在试图‘帮助’那个突然出现的、有趣的‘光之载体’?”
她果然知道了真木舜一的存在,甚至可能对白羽与其接触有所察觉。
“就像我们以前一样,观察,记录。”白羽不置可否,“只是现在,舞台不同了。”
“舞台?”白茶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是啊,一个绝佳的舞台。充满了低效的挣扎、无谓的牺牲、被激素和神经元放电所驱动的、可悲又可笑的‘情感戏剧’。而你,我亲爱的妹妹,似乎被这出戏剧吸引了,甚至……想扮演一个角色?”
“生命自有其存在的逻辑与尊严,姐姐。即使它混乱、痛苦,甚至在你看来‘低效’。”白羽针锋相对。
“尊严?”白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可辨的轻蔑,“建立在脆弱生理基础和虚幻社会建构上的‘尊严’?妹妹,你看得不够深。让我们来谈谈‘新宿’,那个你似乎很在意的‘伤口’。670个生命瞬间消失,留下的是什么?官方用‘忘川’抹去记忆,民众在短暂的恐慌后,大多数选择接受‘合理’的解释,继续生活。少数无法释怀者,沉溺于痛苦、猜疑或虚无。整个社会系统,为了避免更大的‘不稳定’,选择了最‘经济’的做法——掩盖与遗忘。这就是你所谓的‘生命逻辑’?不过是一套在恐惧驱动下,以最小能耗维持系统表面运行的应激程序。”
她端起自己的茶碗,浅啜一口,动作优雅,说出的話却冰冷刺骨:“我引导、催化那些沉淀的创伤情绪,观察它们如何发酵,如何影响个体与群体决策,如何与TLT那套同样基于‘恐惧控制’的系统互动。数据非常有趣。它不断印证着我的理论:情感,尤其是痛苦、恐惧这类‘负面’情感,是整个系统走向终极静寂(热寂) 过程中,最冗余、最耗散、也最无意义的‘噪音’。它们驱动着无谓的消耗、低效的应对、和一轮又一轮的苦难循环。”
白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姐姐并非简单地漠视生命,她是将整个文明乃至生命现象,都置于她那个冰冷的“宇宙热寂与效率”理论框架下进行解构和评判。在这个框架里,人类的情感、社会活动、乃至对生存的渴望,都成了需要被优化的“BUG”。
“所以,你的‘优雅’方案,就是引导这一切加速,然后在一旁记录数据?”白羽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观察自然演进,并施加必要的、最小化的变量以验证理论’。”白茶纠正道,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平静,“那个‘光之载体’的出现,就是一个极佳的变量。一个依靠强烈‘保护欲’、‘责任感’等情感驱动的个体,获得了超越性的力量。他会如何行动?TLT这个试图用理性和控制应对威胁的系统,会如何反应?两种模式的碰撞,会催生出什么?是证明了情感驱动在危机处理中的‘相对优势’,还是最终会暴露出其不稳定、不可控、且必然伴随巨大自我消耗的本质?”
她看着白羽,眼中闪烁着近乎科学狂热的冷静光芒:“妹妹,你在帮他,不是吗?你想证明‘情感’与‘光’结合的力量?很好。让我们一起来观察这场实验。看看是你的‘情感纽带’能引导出更优解,还是最终会证明,剥离了情感的、绝对理性与控制的道路,才是智慧生命面对宇宙残酷真相时,唯一可能长久(哪怕最终依然会归于静寂)的生存策略。至于那个载体本身的命运……”她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不过是实验过程中,一个必然会消耗或转化的‘数据点’罢了。”
茶室内的空气,仿佛因她的话语而凝固。窗外的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冰冷。
白羽终于明白了姐姐“茶会”的真正目的:这不仅是摊牌,更是一次理念的宣战与实验邀约。姐姐将真木舜一,将白羽的介入,乃至将TLT的反应,都纳入了她庞大的社会(文明)演化实验中。她不在乎具体个体的死活,她在乎的是模型验证。
而白羽,则被迫站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位置:她不仅要保护真木舜一和这座城市,还要用她所相信的“情感”、“纽带”与“希望”,去对抗姐姐那套逻辑自洽、冷酷无比,且正在现实中寻找证据的“剥离与静寂”理论。
这不再仅仅是力量或计谋的对抗,这是宇宙观的终极碰撞。而战场,就是东京,就是真木舜一和无数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
白羽看着面前那碗已经凉透的、碧绿却冰冷的抹茶,缓缓抬起眼,目光坚定如磐石:
“那么,姐姐,这场实验,我接下了。我会让你看到,‘噪音’之中,也有宇宙最恢弘的乐章;‘低效’的背后,是生命最不可剥夺的尊严与可能性。至于‘数据点’……”她站起身,没有碰那碗茶,“在我眼中,每一个都是值得倾尽一切去守护的、独一无二的世界。”
说完,她转身,走向茶室门口,将姐姐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与那碗象征着其理念的“清苦之茶”,一同留在了身后。
雨幕之外,城市在阴云下继续运转,无数悲欢正在上演。而一场关乎文明灵魂走向的、无声的战争,已随着这场理念之毒的蔓延,彻底拉开了血腥而理性的帷幕。
理念为刃,人心为场;清茶一盏,毒浸肝肠。姐妹之争,自此超越爱恨私怨,升华为两种宇宙法则、两种生命未来在渺小行星上的残酷投影与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