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纸笔干什么?”王建国有些不解地看着林素。
林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家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那个瘫软如泥、满眼怨毒的婆婆张翠花;那个跪在地上、满脸羞愧又懦弱的公公顾老实;那个捂着脸、眼神阴狠的小叔子顾建军;还有那个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小姑子顾小美。
这一张张嘴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这就是她曾经想要融入,曾经小心翼翼侍奉的“家人”。
多么可笑。
“王主任,我想写一样东西,请您和在场的各位乡亲,都给我做个见证。”林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建国看着她决绝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干部说:“去,拿纸笔来。”
很快,干部就从随身的挎包里,找出了一张公社开会用的稿纸和一支半截的铅笔,递给了林素。
林素接过纸笔,却没有立刻开始写。
她走到院子中央,将那张雪白的稿纸,平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石磨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顾家人也停止了哭嚎和咒骂,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林素没有拿那支铅笔。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自己的食指,放进了嘴里。
然后,狠狠地一咬!
“嘶——”
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那声皮肉被咬破的轻响,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林素的指尖渗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稿纸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那个帮忙抱着孩子的好心嫂子惊呼出声。
“妈妈!”顾昭雷也吓坏了,挣脱开嫂子的手,跑过来抱住林素的腿,仰着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林素低下头,对儿子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她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说:“雷雷别怕,妈妈不疼。妈妈只是在做一件,早就该做的事情。”
说完,她不再犹豫,用那根流着血的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开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笔,都写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两辈子的恨与痛,全部刻进这张纸里。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血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震住了。
一个柔弱的女人,以血为墨,以指为笔,这是何等的刚烈!何等的决绝!
顾家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恐惧的表情。他们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要来真的!
“你……你这个疯子!你要写什么!”张翠花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林素没有理她,只是专注地写着。
血不够了,她就再咬一口,让伤口更深一些。
很快,一篇用鲜血写就的文书,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力量。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素直起身,举起了那张血迹斑斑的纸。
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顾家院落,也响彻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林素,顾长风之妻,今在此立书为证!”
“自嫁入顾家五年,我恪守妇道,孝敬公婆,抚育子女,自问无愧于心。然,婆母张翠花,为一己私利,丧尽天良,联合其侄张大壮,将我与一双儿女拐卖,欲换取钱财,供其幼子顾建军婚用。幸得苍天有眼,我母子三人九死一生,得以逃脱。”
“今,人赃并获,铁证如山。顾家上至公婆,下至叔嫂,非但无半点愧疚之心,反而倒打一耙,言语恶毒,视我儿女为草芥,视我为仇敌。”
“如此狼心狗肺之家,我林素,不屑为伍!”
说到这里,林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决绝:
“故今日,我林素当着公社干部与众乡亲之面,以血为誓,自请断亲!”
“从此以后,我林素与顾家恩断义绝!我子顾昭雷,我女顾秀娅,亦与顾家再无半点瓜葛!他们不为顾家之孙辈,顾家亦不配做他们之祖辈!生死祸福,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此书一立,天地为鉴!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念完,林素将那张血书,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断……断亲?”
所有人都被这两个字给震懵了。
在这个时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了人,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主动提出断绝与夫家所有关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不!不行!”顾老实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想要抢夺那张血书。“你不能这么做!长风还在部队!你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你不能走!”
他不是舍不得林素,他是怕!
儿媳妇把婆家告了,还写血书断了亲,这事要是传到部队去,他儿子顾长风的前途就全完了!顾家的脸,也就丢尽了!
林素轻易地躲开了他。
“顾家的儿媳妇?”林素看着他,发出一声悲凉的冷笑,“在你们把我和孩子卖掉的时候,你们可曾想过,我是你们的儿媳妇?雷雷和娅娅是你们的孙子孙女?”
她不再看顾家人一眼,转身走到王建国面前,将那张还带着她体温和血腥味的断亲书,递了过去。
“王主任,请您做个见证。从今天起,我林素和我的两个孩子,跟顾家,再无任何关系!”
王建国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却站得笔直的女人,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决绝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佩。
他沉默了良久,才郑重地接过了那张分量千钧的血书。
“好。我给你做这个见证。”
得到王建国的承诺,林素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她转身,从那个好心嫂子怀里,抱回了女儿娅娅,又牵起儿子的手。
然后,她最后一次,走进了那间她住了五年的屋子。
屋子里,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冰冷回忆。
她什么都没拿。
那些锅碗瓢盆,那些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她一样都不要。
她径直走到床头,从一个破旧的木箱子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
那是顾长风用命换来的荣誉,是这个家里,唯一还属于她,属于她丈夫的东西。
也是她前世,被顾家人抢走,至死都未能拿回的东西。
林素将红布包紧紧地攥在手心,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家”。
院子里,顾建军看她要走,红着眼睛又要冲上来。“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就想一走了之?没门!”
两个干部立刻将他死死按住。
林素抱着女儿,牵着儿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充满了罪恶和丑陋的院子。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站在人群中,抱着孩子,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天大地大,她和孩子们,能去哪里呢?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默默地走了出来。
是村里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陈婶。
陈婶的丈夫死得早,自己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村西头,平时靠给生产队喂牛挣点工分,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她走到林素面前,看着林素和她怀里、身边的两个孩子,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和不忍。
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拉了拉林素的衣角。
然后,她指了指村西头,那个方向,是她住的地方,也是生产队废弃的旧牛棚。
接着,她又对林素做了一个“吃饭”和“睡觉”的手势。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愿意收留她们母子三人。
在这个人人自危,生怕惹上麻烦的时刻,这个全村最不起眼,最没有话语权的哑巴女人,却向她们伸出了援手。
林素看着陈婶那双真诚的眼睛,鼻头一酸,两辈子积攒的委屈和坚强,在这一刻,差点化作泪水决堤。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
她对着陈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