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
精品美文小说推荐

第4章

父亲沈文渊的归来,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沈家内部和“江南织造商会”激起了层层暗涌。表面的欢喜和忙碌之下,是更深的忐忑和猜疑。

沈文渊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偶尔出来走走,也是神色惊惶,对任何稍大的声响都反应过度。他对女儿沈知微打理商会、甚至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既愧疚又不安,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林氏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又触动了丈夫脆弱的神经。

沈知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知父亲的恐惧根源未除,这“家”就难有真正的安宁。她不动声色,一边督促商会事务,尤其是云锦的进度,一边更加留意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沈知微正在前厅与陈默商议是否要接下邻县一家新绸缎庄数量颇大、但要求苛刻的订单,老仆沈福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面生的中年文士,穿着半旧的藏青色直裰,气质儒雅,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他自称姓顾,名安时,是已故沈夫人苏瑜娘家那边的一位远房表亲,听闻表妹夫蒙难归来,特来探望。

顾安时言语间对沈文渊的遭遇颇为唏嘘,又仔细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显得十分关切。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厅内摆放的几匹商会新出的锦缎时,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与文士身份不符的精明。

“听闻知微侄女操持家业,将这织造商会经营得有声有色,连官府都青睐有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顾安时捧着茶杯,语气温和,话却意有所指。

“表舅过誉了,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沈知微谨慎应对。

“诶,不必过谦。”顾安时摆摆手,压低了些声音,“不瞒侄女,表舅在京城也有些微末人脉。此次文渊妹夫能安然归来,其中曲折……唉,也是多方使力的结果。有些人,是看在苏家往日的情分上,有些人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知微,“则是觉得,文渊妹夫此番受难,实属无妄之灾,于心不忍,更不愿见某些人一手遮天。”

沈知微心头微动。这话听着像是解释父亲归来的原因,点出了“多方使力”,又暗示了官场倾轧。她顺着话问道:“不知是哪些贵人出手相助?沈家也好铭记恩德。”

顾安时却打了个哈哈,含糊道:“京城水深,有些事不便明言。侄女只需知道,有人是真心想帮扶你们沈家渡过难关的。如今商会渐有起色,这是好事。但树大招风,侄女还需谨慎,有些风头,不必过于争先,有些……过于精巧别致之物,也未必是福。”他的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通往后院工坊的方向。

这话听着是关切提醒,内里却透着股让沈知微不舒服的掌控欲。她垂下眼睫,淡淡道:“多谢表舅提点,侄女记下了。”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外又传来马车声。这次来的,竟是多日未见的徽商江淮。

江淮依旧是那副精明商贾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见到沈知微,开门见山,递上一个小巧的锦盒。

“沈东家,恭喜沈老爷平安归来。一点薄礼,给沈老爷压惊。”

沈知微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她道了谢,心中却知江淮绝不仅是来送礼的。

果然,江淮呷了口茶,便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沈东家内外事务繁杂,商会又正值用人之际,有些关系,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听说……今早有位姓顾的先生来过?”

沈知微心中一震,江淮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她不动声色:“是母亲娘家的一位远亲,前来探望家父。”

江淮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意:“苏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在京城,也确实有些故旧。不过,人情往来,最重分寸。有时候,过于热络的‘关怀’,未必是真心实意,反而可能……授人以柄。”

他抬起眼,看着沈知微:“沈东家是聪明人,当知如今局势微妙。令尊能回来,是有些人达成了暂时的‘默契’。但这‘默契’能维持多久,取决于各方接下来的动作。商会,尤其是那云锦,如今是很多人眼里的焦点。是福是祸,全在沈东家一念之间。”

“江掌柜的意思是?”沈知微试探道。

江淮放下茶杯,站起身:“我的意思是,沈东家不必过于依赖某一方的‘好意’。无论是来自京城,还是别处。商会要想真正立足,终究要靠自己。至于那云锦……”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织好了,是通天梯;织不好,或织得太‘好’了,也可能是催命符。如何把握这个度,沈东家要好生思量。告辞。”

他来得干脆,走得也利落,留下沈知微对着那盒老山参和满腹的思量。

夜深人静,沈知微独自在书房,对着摇曳的烛火,将今日所见所闻在脑中细细梳理。顾安时代表着一股通过苏家旧谊示好、却又试图施加影响的京城势力;江淮则似乎游离在外,冷静地分析利弊,提醒她保持独立;而冯公公、柳家,则是明面上需要应对的对手和潜在的威胁……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喙啄击窗棂的声响。

沈知微心中一凛,吹熄了烛火,悄声走到窗边。

“谁?”

“东家,是我,韩六。”窗外是漕帮韩管事压得极低的声音。

沈知微轻轻开窗,韩管事敏捷地翻了进来,带来一身夜露的寒气。

_

“韩管事?这么晚……”

“东家,长话短说。”韩管事神色凝重,“两件事。第一,苏先生让我传话,今日来的那个顾安时,其背后之人与京城都察院一位姓张的副都御史往来甚密,那位张御史……与柳家背后那位,并非一路,甚至可说是政敌。”

沈知微心头剧震!都察院!副都御史!果然是京城高官!而且是与柳家背后势力对立的政敌!难怪顾安时的态度如此微妙!

“第二件,”韩管事声音更沉,“我们安排在柳家外头盯梢的兄弟发现,柳明玥今天傍晚,秘密去了一趟织造局,见的人……不是孙太监,是冯公公身边另一个更得用的心腹,姓钱。他们谈话内容探不到,但柳明玥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柳家直接去找了冯公公的心腹?所为何事?是因为商会拿到了官府订单?还是……也为了云锦?

沈知微感觉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局势却更加复杂凶险。父亲的归来,竟是京城两大派系暂时妥协的结果?而自己和商会,则成了他们继续博弈的战场和筹码?

“苏先生还有何吩咐?”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苏先生只说,让东家稳住,云锦之事,按计划进行,但务必小心,切勿轻易向任何一方许诺什么。另外……”韩管事犹豫了一下,“苏先生还说,那个江文渊……或许可以有限度地信任。”

江文渊……沈知微默默记下。

韩管事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接连砸进沈知微心里。父亲归来的“默契”背后,竟是京城都察院高层与柳家背后势力的角力?而自己这小小的商会,连同那尚未织成的云锦,俨然成了双方较力的棋盘!

她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烛火跳跃,映着她明明灭灭的脸。窗外夜色浓重,偶尔传来几声更夫梆子响,更衬得这夜寂静得令人心慌。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弄清楚,那通过顾安时递话的“张御史”一派,究竟是真心帮扶,还是另有所图?而江淮,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又在这棋局中扮演什么角色?

第二天,沈知微以商会需要采购一批特殊染料为由,再次去了永顺纱行。她刻意绕开了原料供应的话题,只与赵顺闲聊些市面上染料成色、价格的闲篇。

赵顺何等精明,见她绝口不提昨日江淮到访及顾安时之事,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也只陪着打哈哈,并不点破。

临告辞时,沈知微似是忽然想起,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昨日家父一位故交来访,提及京城都察院风气清正,多有为民请命之员,倒让我想起,商会日后若想长久,少不得也需仰仗些清流正声。”

她话说得含糊,目光却静静落在赵顺脸上。

赵顺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惯常的笑:“沈东家说得是,这做生意啊,终究离不开官面上的照应。清流有清流的好,实惠有实惠的妙,端看如何权衡了。”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有些清流大人们,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尤其见不得些……过于靡费精巧、近乎奇技淫巧之物。沈东家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是好事,但有些风头,避一避,或许路更宽。”

这话,与昨日顾安时的“提醒”几乎如出一辙!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受教的神情:“多谢赵掌柜指点。”

从永顺纱行出来,她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确定。赵顺与顾安时背后,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然是同一股势力——那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张御史一派。他们乐见父亲归来以打击政敌(柳家背后之人),却并不希望商会,尤其是云锦这等“奇巧”之物过于惹眼,以免横生枝节,破坏了某种“平衡”。

这股力量,可以利用,却绝不能依附。

回到商会,她立刻将自己关进书房,铺开纸笔,开始给那位仅见过数面、却屡次示警的江文渊写信。信写得很简单,只说商会近日颇多困扰,云锦织造亦遇难关,恳请先生拨冗一见,指点迷津。她将信用火漆封好,让沈福设法通过漕帮的渠道送出去。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她知道,江文渊是否回应,回应的态度如何,将直接影响她下一步的决策。

与此同时,秦婉娘那边的云锦织造,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匹“流云锦”已完成了大半,玄青底子上,七彩流云渐次铺展,光华内蕴,只差最后几组最为复杂的“挖花盘织”便能大功告成。但越是接近成功,秦婉娘越是谨慎,几乎是屏着呼吸在操作,生怕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工坊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就在这内外交困、心神俱疲之际,一个更坏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砸了下来。

这天傍晚,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一辆装饰普通、却透着官家气派的马车,停在了沈家门外。车上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倨傲的中年太监,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正是冯公公身边那位姓钱的心腹太监!

钱太监根本没打算进门,就站在门檐下,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着闻讯赶来的沈知微道:“沈东家,咱家奉冯公公之命前来传话。公公听闻贵商会云锦将成,心甚慰之。特命咱家来问问,那匹‘流云锦’,还需几日可得?”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沉。冯公公怎么会知道云锦快织成了?而且如此急切?是柳家那边递了话?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强压着心惊,恭敬回道:“回钱公公,云锦织造繁难,目前尚在攻关,具体时日,民女实在不敢妄断……”

“不敢妄断?”钱太监嗤笑一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沈东家,咱家劝你一句,莫要跟公公耍心眼。公公耐心有限,给你十天!十天之内,若见不到完整的云锦,之前应允你商会的一切,作废!至于令尊嘛……”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微一眼,“这‘弃卒’能回来,自然也能再回去。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根本不给沈知微辩解的机会,转身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十天!最后通牒!

沈知微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冰凉。冯公公这不仅是催促,更是赤裸裸的威胁!用父亲的安全,用商会的存亡来威胁她!

她踉跄着回到书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冯公公的突然发难,打乱了她所有的步骤和设想。她原想等云锦织成,手握筹码再去与各方周旋,如今却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十天,别说从容布局,就连云锦能否按时织成,都是未知数!

“东家!东家您没事吧?”秋月在门外焦急地拍门。

沈知微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乱!

她打开门,对一脸担忧的秋月和陈默(他已闻讯赶来)沉声道:“我没事。陈先生,立刻去云锦工坊,告诉婉娘,十天,我们只有十天时间!让她无论如何,必须在十天内完成!”

陈默脸色凝重,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沈知微又对秋月道:“你去准备些参汤,给婉娘送去。告诉她,不必有太大压力,尽力即可。”她知道,此刻任何催促都可能成为压垮秦婉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形势逼人,她别无选择。

安排完这些,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冯公公为何如此急切?仅仅是因为柳家的挑拨?还是……京城那边的博弈,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让他也感到了压力,急需云锦这件“祥瑞”去固宠或达成某种目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她而言,都是极大的危险。交出云锦,可能人财两空,甚至引来更深的忌惮;交不出,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她必须尽快联系上江文渊!或许,只有那个神秘的、似乎洞悉一切的人,才能在这死局中,指出一条生路。

这一夜,沈知微几乎未曾合眼。前院父亲偶尔传来的惊梦呓语,后院云锦工坊隐约透出的灯火,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神经上。

第二天一早,她正准备再派人去打探消息,沈福却带来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江淮。

他这次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早,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沈东家,长话短说。”他甚至没有落座,直接开口道,“冯公公派人来的事,我知道了。”

沈知微心中一震,江淮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可怕。

“江掌柜有何指教?”她不动声色地问。

“指教不敢。”江淮看着她,眼神锐利,“我只是来提醒沈东家,冯公公此举,并非仅仅针对你和商会。京城那边,风雨欲来。有人……恐怕是坐不住了,想借这匹云锦,以及沈老爷归来的由头,做一篇大文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十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云锦必须织成,但如何交,交给谁,交出去之后如何自保,沈东家需早做打算。切记,无论冯公公许下什么承诺,都不可尽信。宫里的太监,最是无情。”

说完,他深深看了沈知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包含了提醒、警告,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随即,他再次干脆地转身离去。

江淮的话,像又一记重锤,敲在沈知微心上。京城风雨欲来?有人坐不住了?这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局势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

她感觉自己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四面八方都是汹涌的暗流。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后院云锦工坊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尖叫!

是秦婉娘的声音!

沈知微脸色骤变,什么也顾不上了,提起裙子就往后院冲去!

工坊的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秦婉娘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痛哭。在她面前,那台织机上,那匹几乎快要完成的“流云锦”,从中断裂!金色的、银色的、彩色的丝线凌乱地纠缠在一起,如同被撕碎的彩虹,原本瑰丽的云纹此刻显得支离破碎,触目惊心!

断裂了!在最后关头,云锦竟然断裂了!

沈知微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猛地扶住门框,才没有栽倒在地。

完了……十天之期……父亲的安危……商会的存亡……仿佛都随着这断裂的锦缎,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秦婉娘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不过断了一匹锦,天塌不下来。”

沈知微猛地回头。

只见晨光熹微中,江文渊不知何时,悄然立于院中。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襕衫,身形挺拔,面容沉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惊惶,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和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他目光扫过工坊内的狼藉,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沈知微脸上,淡淡道:

“断纬续接的古法,苏娘子的笔记里,应该有记载。”

继续阅读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