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解冻的官道上，溅起的泥水混着枯草，糊在马腹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腥气。林缚勒了勒缰绳，让马慢下来，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头顶，看样子又要下雨，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像极了孟门关外的荒原。
他已经离开孟门关三天了。这三天里，他换了三次路，避开了两队押送粮草的羯族游骑，也绕过了一处被兵匪洗劫过的村落。官道两旁的田地大多荒着，偶尔能看到几个背着行囊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知道要飘向哪里。
“驾！”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林缚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回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朝着他的方向驶来，前后跟着十几个骑马的护卫，个个腰佩弯刀，神色警惕，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马车靠近时，林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和这尘土飞扬的官道格格不入。他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出门前，萧策特意叮嘱过他，乱世之中，财不露白，更不要轻易招惹看起来不好惹的人。
就在马车即将和他擦肩而过时，车帘突然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鬓边插着支珍珠簪子，眼神清澈，却带着点好奇，正打量着林缚。
“这位壮士，请留步。”女子的声音清脆，像山涧里的泉水。
林缚愣了愣，勒住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一个护卫立刻上前，横眉立目地看着林缚：“我家小姐叫你，还不快下马回话！”
林缚皱了皱眉，没动。他不喜欢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尤其是在这乱世里，谁也不比谁金贵多少。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悦，对那护卫道：“王护卫，不得无礼。”她转向林缚，微微一笑，笑容像雨后的阳光，“壮士莫怪，我只是想问一下，前面的路还安全吗？我们要去青阳城，听说最近不太平。”
青阳城？林缚心里一动。他原本也打算往青阳城去，听孟门关的老兵说，那里是南方的大城，虽然也遭过兵祸，却比别处安稳些，或许能打探到妹子的消息。
“不太安全。”林缚实话实说，“昨天在前面的岔路口，看到过兵匪的踪迹，还有几具没来得及收殓的尸体。”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白，身旁的丫鬟赶紧扶住她：“小姐……”
“无妨。”女子定了定神，又问，“那壮士可知，有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开？”
林缚想了想：“有是有，不过是条小路，不好走，而且要多走半天的路。”
“那就走小路。”女子立刻做了决定，对为首的护卫道，“张护卫，你让大家准备一下，跟这位壮士走小路。”
张护卫有些犹豫：“小姐，这荒郊野外的，不知此人底细……”
“我看壮士不像恶人。”女子看着林缚，眼神很坦诚，“而且他刚从前面过来，定然比我们熟悉路况。”她对林缚福了福身，“还要劳烦壮士引路，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林缚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看着女子清澈的眼神，想起了丫蛋——若是丫蛋还活着，遇到难处，他也希望有人能搭把手。他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只送到岔路口，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多谢壮士。”女子感激地笑了笑，让丫鬟从车里取出一小块银子，递给林缚，“这点心意，还请壮士收下。”
林缚没接：“引路而已，不用给钱。”他调转马头，“跟我来。”
张护卫还想说什么，被女子用眼色制止了。车队跟着林缚，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小路果然难走，坑坑洼洼的，马车不时颠簸一下，发出吱呀的惨叫。护卫们都很紧张，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树林。
“壮士这是要去哪里？”女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打破了沉默。
“青阳城。”
“也是去青阳城？”女子有些意外，“壮士去那里做什么？”
“找人。”林缚简单地回答。
“是亲人吗？”
“嗯，我妹子。”提到妹子，林缚的声音柔和了些，“兵荒马乱的，走散了。”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点同情：“乱世里，骨肉分离是常事。希望壮士能早日找到令妹。”
“借你吉言。”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林缚勒住马：“前面就是岔路口，往左走，绕过那片林子，就能上通往青阳城的官道，比这边安全些。”
“多谢壮士。”女子让丫鬟又递出一块银子，“这次请壮士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缚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马车，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路上小心。”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壮士等等！”女子突然喊道，“还没问壮士高姓大名？”
“林缚。”
“我叫沈落雁。”女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若有缘在青阳城相见，定要请林缚壮士喝杯薄茶。”
“再说吧。”林缚挥了挥手，催马朝着岔路口跑去。
看着林缚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张护卫才低声道：“小姐，这人来历不明，您不该……”
“我知道。”沈落雁的声音平静下来，“但你没看到他腰间的刀吗？那刀上的杀气，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而且他看我们的眼神，没有贪婪，也没有畏惧，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好人，也不会是奸邪之辈。”她顿了顿，“再说，我们现在需要有人引路，不是吗？”
张护卫沉默了，他知道小姐说得对。这次从家里出来，带着那么多东西，一路上险象环生，若不是小姐机警，他们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林缚并不知道沈落雁的心思。他离开岔路口后，并没有立刻上官道，而是绕到了树林里，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沈落雁的车队安全离开后，他才催马继续前行。
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他摸了摸，心里有些复杂。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引路得到这么多钱，足够他在青阳城住上一个月，还能买些干粮。
走到傍晚时分，天空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他的衣服，也让道路更加泥泞。林缚看到前面有个破败的山神庙，便催马走了过去，想躲躲雨。
庙门早就没了，里面积着厚厚的灰尘，神龛上的神像缺了胳膊少了腿，看起来有些滑稽。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像是有人在这里住过。
林缚把马拴在庙门口的歪脖子树上，走进庙里，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拿出王大娘给的馒头，就着雨水啃了起来。
刚吃了两口，就听到庙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啜泣声。林缚皱了皱眉，握紧了腰间的刀。
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拖拽着一个年轻女子往庙里走。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我！你们这些强盗！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女子哭喊着。
“你爹？”一个瘦高个的汉子嗤笑一声，“你爹现在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你？乖乖听话，哥哥们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另一个矮胖的汉子则在一旁搓着手，眼神猥琐：“这小娘子长得真俊，比城里那些窑姐儿强多了……”
林缚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们：“放开她。”
两个汉子吓了一跳，看到只有林缚一个人，又放下心来。瘦高个把女子往地上一推，抽出腰间的短刀：“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林缚没说话，只是一步步往前走。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眼神冷得像孟门关的雪。
“找死！”瘦高个大吼一声，挥刀朝着林缚砍了过来。
林缚侧身躲过，反手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瘦高个疼得弯下腰，林缚顺势夺过他手里的刀，一刀劈在他的肩膀上。惨叫声里，瘦高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矮胖的汉子吓得脸都白了，转身就想跑。林缚扔出手里的刀，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插在他的腿弯处。矮胖的汉子惨叫着摔倒在地，抱着腿哀嚎。
女子惊恐地看着林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缚走到她面前，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一个包裹捡起来，递给她：“你的东西。”
包裹上绣着朵莲花，看起来很精致。女子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这才缓过神来，对着林缚福了福身：“多谢……多谢壮士相救。”
“他们为什么抓你？”林缚问。
女子眼圈一红，哽咽着说：“我叫莲儿，是青阳城李记布庄的丫鬟。我家掌柜的让我去乡下收账，没想到遇到了这两个强盗，抢了我的钱，还……还要抓我回去……”
林缚想起了沈落雁的车队，看来这附近确实不太平。“你还能走吗？”
莲儿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腿却一软，差点摔倒。林缚扶了她一把，才发现她的脚踝肿了起来，显然是刚才被拖拽时扭伤的。
“我送你去青阳城。”林缚说。
莲儿愣了愣，随即感激地说：“多谢壮士！只是……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也要去青阳城。”
林缚把那两个汉子绑了起来，扔进庙后的柴房，然后扶着莲儿，牵着马，慢慢往青阳城的方向走。雨还在下，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却没人说话，只有雨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旷野里回荡。
走到半夜，雨才停了。天边露出一点微光，青阳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高大的城墙在晨雾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城门口隐约有守卫在巡逻。
“前面就是青阳城了。”莲儿指着城墙，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多谢壮士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路我自己能走了。”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银镯子，递给林缚，“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请壮士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心里不安。”
林缚看着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快进城吧。”
莲儿还想再劝，却被林缚的眼神制止了。她只好把镯子收起来，对着林缚深深鞠了一躬：“壮士大恩，莲儿没齿难忘。若是壮士在青阳城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李记布庄找我，我一定尽力帮忙。”
“好。”林缚点头。
看着莲儿一瘸一拐地走向城门，林缚才牵着马，慢慢跟了上去。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得很严，挨个检查通关文牒。林缚没有文牒，正发愁，却看到莲儿跟一个守卫说了几句话，那守卫看了看林缚，点了点头，就让他过去了。
走进青阳城，林缚才发现，这里果然比孟门关繁华得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虽然大多关着门，却比别处多了些生气。早起的小贩已经开始摆摊，卖豆浆油条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让人觉得格外踏实。
“林壮士！”莲儿站在不远处等他，“我家布庄就在前面，您要不要去歇歇脚，换身干净的衣服？”
林缚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的破棉袄，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打探妹子的消息。
跟着莲儿走进李记布庄，掌柜的听说了莲儿的遭遇，对林缚感激不尽，非要留他住下来，还给他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林缚推辞不过，只好答应暂住几天。
晚上，躺在布庄后院的客房里，林缚听着窗外的虫鸣声，心里却有些不踏实。青阳城虽然看起来安稳，可他总觉得，这繁华背后，藏着和孟门关一样的裂痕。
他摸出怀里的玉佩，萧策的体温仿佛还留在上面。他想起了孟门关的雪，想起了赵老栓的话，想起了那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人。
青阳城不是终点，只是他寻找妹子的又一个起点。而这城里，或许藏着他想要的答案，也或许，藏着新的风浪。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林缚握紧了玉佩，闭上眼睛。明天，他就要开始在这青阳城，寻找那个失散多年的身影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青阳城的另一个角落，沈落雁正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的灯火，对身边的丫鬟道：“去查查那个叫林缚的壮士，看看他在青阳城做什么。”
丫鬟有些不解：“小姐，您为什么对一个陌生的壮士这么上心？”
沈落雁笑了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因为他身上的刀，和我爹书房里那把镇北军的刀，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