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我听见他在楼上接电话。
“喂？李总？”
“对，项目的事情……什么？现在？”
“好，我马上到公司。”
然后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大门开了又关。
爸爸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又走了。
他没有开门。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后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太渴了。
嗓子疼得像是被刀割。
我在储藏室里找水。
没有。
只有那些旧物品，还有角落里的油漆桶。
我走过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结果脚下一滑，撞在了油漆桶上。
“哐当”一声。
几个桶倒了。
液体流了出来。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赶紧退开，可是已经晚了。
那些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气味越来越浓，呛得我直咳嗽。
我捂着鼻子，想离那些液体远一点。
可储藏室就这么大，我能躲到哪里去。
气味越来越浓。
我开始觉得头晕。
不行。
我得出去。
我冲到门边，用力拍打。
“爸爸！救命！”
没有回应。
楼上很安静。
爸爸还没回来。
我继续拍门，一边拍一边喊。
“爸爸！开门！”
“爸爸！”
我的手拍得生疼。
嗓子也喊哑了。
可还是没有人来。
我慢慢停了下来。
头越来越晕。
眼前开始发花。
我扶着门，慢慢滑坐下去。
我好困，眼皮越来越重。
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着门缝下面透进来的一丝光。
那是唯一能证明外面还有世界的东西。
可是那道光越来越暗。
最后，彻底消失了。
9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储藏室里了。
准确地说，我还在储藏室。
但我飘在空中。
我低头，看见自己躺在地上。
脸色发白，嘴唇发紫。
一动不动。
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我死了。
我变成了鬼魂。
我试着碰那扇门。
手直接穿了过去。
我飘了出去。
楼上的客厅里，爸爸正坐在沙发上。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那张妈妈的照片。
照片的相框碎了，玻璃渣散了一地。
爸爸的手在抖。
他盯着照片，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说着。
我飘到他旁边。
想伸手摸摸他。
可是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肩膀。
他感觉不到。
爸爸突然站起来，把照片放在茶几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然后他走向楼梯。
我跟着他。
他走到储藏室门口，停了下来。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
我以为他要开门了。
可就在这时，楼上的门铃响了。
爸爸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
最后，他转身上楼了。
10
我飘在储藏室门口，看着自己的尸体。
爸爸在楼上开了门。
是邻居李阿姨。
“小陈啊，今天小宝没上学，是生病了吗？”
爸爸的声音有些紧绷：“嗯，有点感冒，在家休息。”
“那要不要我炖点汤送过来？孩子感冒最需要补补身体了。”
“不用麻烦了，我会照顾他的。”
“那行，你好好照顾小宝啊。对了，上次那个心理咨询……”
“我没事。”爸爸打断她，“谢谢关心。”
他关上了门。
脚步声又下来了。
爸爸站在储藏室门口，手又放到了门把手上。
“小宝……”
他叫了我一声。
我就飘在他旁边。
可是他看不见我。
“爸爸知道你也难受了。”
他的声音很轻。
“等你想通了，咱们好好谈谈。”
“爸爸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爸爸只是……太想她了。”
“看到她的照片，爸爸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声音哽咽了。
“可是爸爸不能一直想她，不然爸爸会疯的。”
“爸爸要照顾你，要工作，要让咱们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爸爸必须忘记她。”
“小宝，你能理解爸爸吗？”
我想说我理解。
可是我说不出来。
爸爸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
他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再待一会儿。”
“爸爸去给你做红烧肉，你最爱吃的。”
“做好了爸爸叫你。”
他的脚步声远去了。
我飘在原地，看着储藏室的门。
里面躺着我的尸体。
外面是爸爸。
我们隔着一扇门。
却再也回不去了。
11
楼上传来做饭的声音。
炒菜的香味飘下来。
是红烧肉的味道。
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可现在，我再也尝不到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爸爸在厨房里忙碌了很久。
终于，他端着一盘红烧肉下来了。
他走到储藏室门口，敲了敲门。
“小宝，红烧肉做好了。”
“出来吃饭吧。”
没有回应。
爸爸等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
“这孩子，脾气真倔。”
他把盘子放在门口。
“那爸爸把饭放在这里，你饿了就吃。”
“别跟爸爸赌气了，啊？”
他又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转身上楼了。
我飘到门口，看着那盘红烧肉。
热气还在冒。
可是我吃不到了。
晚上，爸爸坐在客厅看电视。
但他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往楼梯方向看。
看了好几次。
每次都像是想站起来，但最后又坐了回去。
电视里在播新闻。
主持人说今天是母亲节。
爸爸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盯着电视，眼睛渐渐红了。
然后他关掉电视，起身走向卧室。
他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很沉重。
卧室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飘进去。
爸爸趴在床上，肩膀不停地抖动。
他手里握着一张照片。
是他和妈妈的结婚照。
“星语……我好想你……”
他哭着说。
“我真的好想你，可是我不能想你。
我一想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照顾小宝，我要工作，我不能倒下。
所以我只能假装忘了你。
可是我忘不了……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你。
梦见你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舍不得我们。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
他哭得撕心裂肺。
12
我飘到他旁边，想抱抱他。
可是我抱不到。
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只能看着他哭。
看着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哭到声音都哑了。
第二天早上，爸爸起床了。
他的眼睛红肿，脸色很差。
他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洗脸。
镜子里的他看起来憔悴极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说：
“陈默，你要坚强。”
“你还有儿子要养。”
“你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脸。
然后他换上衣服，拿起公文包。
走到储藏室门口，他停了一下。
“小宝，爸爸去上班了。”
“你好好反省。”
“等爸爸下班回来，咱们谈谈。”
他等了几秒。
没有回应。
他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上楼了。
大门关上的声音响起。
爸爸走了。
我飘回储藏室。
看着自己的尸体。
脸色越来越白。
嘴唇已经完全发紫了。
地上的那些液体还没干。
刺鼻的气味依然很浓。
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会发现。
我只希望他能快点发现。
不然……
不然我的尸体会腐烂。
那样就太难看了。
妈妈看见了会难过的。
下午，门铃响了。
13
我飘上楼。
是李阿姨。
她又来了。
这次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
她按了很久的门铃。
没人开门。
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小陈吗？我在你家门口。”
“小宝今天又没去上学，你确定他没事？”
“我有点担心，要不我进去看看他？”
她听着电话那头的回复，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陈，我知道你工作忙，但孩子都三天没上学了。”
“三天！你确定他只是感冒？”
“要不要我陪你带他去医院看看？”
她又听了一会儿，脸色变了。
“小陈，我不是多管闲事，但你这样……”
“好，好，我知道了。”
“但如果孩子还不去上学，我就要打电话了。”
她挂了电话，在门口站了很久。
最后，她叹了口气，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李阿姨，求求你，报警吧。
求求你，让人来救我。
虽然我已经死了。
但至少，让爸爸快点发现。
不要再拖了。
晚上，爸爸回来了。
他提着一个袋子。
里面是我爱吃的豆浆油条。
他走到储藏室门口，敲了敲门。
“小宝，爸爸给你买了豆浆油条。”
“你最爱吃的。”
“出来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等了一会儿。
没有回应。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小宝？”
还是没有回应。
他的脸色变了。
“小宝，别闹了，快出来。”
依然没有回应。
他的手开始抖了。
“小宝！”
他大声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14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放下袋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手抖得厉害，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嚓”一声。
锁开了。
他推开门。
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捂着鼻子，往里看。
然后，他看见了我。
我躺在地上。
脸色惨白。
嘴唇发紫。
一动不动。
他愣住了。
整个人僵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
“小宝！”
他冲了进去，跪在我身边。
他的手颤抖着，摸向我的鼻子。
没有呼吸。
他又摸向我的脖子。
没有脉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不可能……”
他把我抱起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他抱着我，冲出储藏室。
“小宝！小宝！醒醒！”
他把我放在沙发上，开始按压我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醒醒！快醒醒！”
他一边按压，一边哭。
眼泪掉在我脸上。
可是我醒不过来了。
我已经死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抱着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
“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
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喊碎了。
他抱着我，不停地摇晃。
“小宝，爸爸错了，爸爸错了。”
“你醒醒，爸爸给你道歉，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醒醒……”
可是我醒不过来了。
他终于拿起手机，拨打了120。
“喂，120吗？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
他说不下去了。
声音哽咽得厉害。
“他不呼吸了……你们快来……”
他报了地址，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抱着我，一动不动。
眼泪不停地流。
15
救护车很快到了。
医护人员冲进来，检查了我的情况。
其中一个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死亡时间大概在……四十八小时前。”
爸爸听到“四十八小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四十八小时……第二天……第二天他就死了……”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儿子。”
警察也来了。
他们询问情况。
爸爸机械地回答。
“我把他关在储藏室里，想让他反省。
我忘了里面有化学品，我叫他没有回应，我以为他在赌气……
我以为他想通了就会叫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警察在储藏室里勘查。
他们发现了翻倒的油漆桶，还有地上的液体。
其中一个警察皱着眉头说：
“这些稀释剂的挥发性很强。”
“在密闭空间里，很容易导致中毒。”
“孩子在里面待了两天，吸入了大量有毒气体。”
爸爸听到这些，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警察又在储藏室里发现了妈妈的日记。
日记摊开着，正好是那一页。
“我希望小宝能记住我，记住妈妈有多爱他。”
警察看完，叹了口气。
他走到爸爸旁边。
“陈先生，孩子只是想完成学校的作业。”
“他想给他妈妈过母亲节。”
“他没有错。”
爸爸听到这话，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看到她的照片，我就控制不住！”
“我花了三年才能不想她！”
“三年！”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我每天都在强迫自己忘记她！”
“我只是想让我们好好生活下去！”
“我只是想保护小宝！”
“我不想让他像我一样痛苦！”
“可是我害死了他。”
“我亲手害死了我的儿子。”
他趴在地上，哭得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警察沉默了。
李阿姨也来了。
她看到我的尸体，捂着嘴哭了起来。
“小宝……那天还跟我说，他攒了好久的钱给妈妈买花……”
“他说他很想妈妈，但不敢在爸爸面前提……”
“他问我，母亲节给去世的妈妈送花，妈妈会收到吗……”
“我说会的，妈妈一定会收到的……”
“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16
警察最后说：
“陈先生，您涉嫌过失致人死亡。”
“请跟我们走一趟。”
爸爸没有反抗。
他只是看着我，眼泪不停地流。
“小宝，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害了你……”
他被警察带走了。
我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
白布盖住了我的脸。
我飘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李阿姨站在门口，看着救护车开走。
她擦着眼泪，转身看向那栋房子。
客厅里还亮着灯。
茶几上还放着妈妈的照片。
照片旁边，是我做的那张贺卡。
“妈妈，母亲节快乐。小宝很想你。”
……
后来的事情，我都看见了。
爸爸被判了三年。
过失致人死亡罪。
开庭那天，法官问他有什么要说的。
他跪在地上，对着旁听席上的李阿姨说：
“请您帮我一个忙。”
“把小宝和他妈妈葬在一起。”
“我不配跟他们在一起。”
“我只希望他们不会孤单。”
李阿姨答应了。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我的同学，老师，还有邻居们。
甜甜哭得很伤心。
她说：“小宝还说要带他的玩具来我家玩的……”
李阿姨在我的墓碑前放了一束白玫瑰。
“小宝，这是李阿姨替你给妈妈买的。”
“你想做的事，阿姨帮你做了。”
我飘在墓碑旁边。
看着那束白玫瑰。
那是我想给妈妈的花。
现在，终于送到了。
爸爸在监狱里。
他每天都给我写信。
虽然他知道我收不到。
但他还是写。
他写他和妈妈的故事。
写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恋爱的，怎么结婚的。
写妈妈怀孕的时候有多辛苦。
写我出生的那天他有多高兴。
写妈妈生病的时候他有多害怕。
写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有多绝望。
他写了很多很多。
那些他从来不敢对我说的事。
他都写了下来。
他说：“小宝，对不起，爸爸以为不让你知道这些，你就不会痛苦。”
“可是爸爸错了。”
“爸爸剥夺了你思念妈妈的权利。”
“爸爸剥夺了你了解妈妈的机会。”
“爸爸以为逃避就是保护。”
“可是逃避只是懦弱。”
“爸爸现在明白了。”
“可是太晚了。”
“你再也不会知道，妈妈有多爱你。”
“你再也不会知道，爸爸其实也很想她。”
“我们本来可以一起想念她。”
“一起度过每一个母亲节。”
“可是爸爸毁了一切。”
“爸爸亲手毁了我们的家。”
17
三年后，爸爸出狱了。
他瘦了很多。
头发也白了一些。
他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墓地。
他在墓碑前跪了很久。
“小宝，星语，爸爸来看你们了。”
他拿出那些信。
一封一封地念给我们听。
念完之后，他把信烧了。
烟雾飘向天空。
“这些话，爸爸应该早点说的。”
“可是爸爸没有勇气。”
“爸爸以为忘记就不会痛。”
“可是越想忘记，越忘不了。”
“爸爸现在不逃了。”
“爸爸要好好记住你们。”
“记住星语的笑容。”
“记住小宝的声音。”
“记住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
他在墓地附近租了个小房子。
每天都来看我们。
他还去做心理咨询志愿者。
帮助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他对每个来访者说：
“不要像我一样逃避。”
“想念一个人不是软弱。”
“是爱。”
“如果你不敢面对痛苦，痛苦就会吞噬你。”
“然后吞噬你爱的人。”
“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又是一年母亲节。
爸爸来到墓前。
他带来了一束白玫瑰。
“小宝，这是你想给妈妈的花。”
“爸爸每年都会送。”
“替你送。”
“直到爸爸也去找你们。”
他把花放在墓碑前。
然后拿出妈妈的日记。
他翻到那一页。
轻声念道：
“我希望小宝能记住我，记住妈妈有多爱他。”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星语，他记住你了。”
“他一直记得。”
“是我不让他记得。”
“是我毁了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
我看见妈妈的灵魂出现了。
她朝我伸出手。
“小宝，妈妈来接你了。”
我看着她，眼泪掉了下来。
“妈妈……”
她温柔地笑着。
“妈妈收到你的花了。”
“谢谢你，小宝。”
“妈妈最爱的宝贝。”
我扑进她怀里。
终于，我又感觉到温暖了。
我回头看了爸爸一眼。
他还跪在墓前。
头发又白了些。
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妈妈说：“我们该走了。”
我点点头。
我跟着妈妈，慢慢飘向远方。
身后，爸爸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爸爸来晚了……”
那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我和妈妈在一起了。
在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而爸爸，要用余生来赎罪。
用余生来记住。
记住他曾经拥有过的，又亲手毁掉的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