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地。
孙明远一巴掌扇在陈锋脸上的脆响，仿佛还在帐篷里回荡。
空气凝固了。
赵虎和张秋白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锋的请战……换来的是这样的雷霆之怒。
陈锋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沫。那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通红刺眼。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是。”
“连长。”
“任务优先。”
“不得节外生枝。”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角落，开始检查那支改装过的中正式步枪。他拉动枪栓，“咔哒”一声，清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屈辱的耳光，根本不存在。
“他娘的……”赵虎看着陈锋的背影，又看了看孙明远那张铁青的脸，他那股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连长！！”赵虎猛地跨前一步，吼声震得帐篷嗡嗡作响。
“你他娘的凭什么打他？！”
“赵虎！！”张秋白大惊，一把拉住他，“你疯了！你想造反吗？！”
“俺就是造反了！”赵虎一把甩开张秋白的手，他那只独眼瞪着孙明远，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俺们……俺们是人！不是畜生！！”
“俺们爬了七天七夜的地狱！小栓子死了！二牛死了！王铁柱的腿也没了！俺们是为什么？！”
“俺们是为了打鬼子！是为了救同胞！”
“现在！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他妈的可能是俺们自己人的情报员！就在鬼子营里！俺们他娘的……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俺赵虎……做不到！！”
“你做不到？”孙明远缓缓转过身，他眼中的血丝，比赵虎还多。
“你做不到，就给老子滚！！”孙明远指着帐篷外面那片黑暗的丛林。
“滚回你的晋西北去！滚回你的赵家峪去！你去找你那三百多口人的坟！你问问他们！是三十万主力大军的命重要，还是一个女人的命重要！！”
“你……”赵虎被这句话噎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拳头，却又无力地垂下。
“连长！俺……俺不是那个意思……”赵虎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哭腔，“俺……俺就是觉得……憋屈……”
“憋屈？”孙明远惨笑一声，“老子他娘的就不憋屈吗？！小栓子！二牛！那都是老子从新兵营里亲手挑出来的兵！王铁柱！他那条腿……是老子下令让他去探路的！”
“老子……比你们谁都想救人！！”
孙明远嘶吼着。
“可老子是连长！老子背的，是侦察连二十七条命！是那座桥！是那三十万弟兄的活路！！”
“老子……没有资格……去救那个女人！”
帐篷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王铁柱因为高烧而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连长。”
一直沉默的张秋白，突然开口了。
“孙连长，赵虎，陈锋……都冷静点。我们……我们都是为了任务。”张秋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连长说得没错。军令如山，任务优先。我们……不能冒险。”
“副连长！连你也……”赵虎绝望地看着他。
“但是……”张秋白话锋一转，他走到了地图前。
“陈锋和赵虎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孙明远冷冷地看着他。
“那个女人。”张秋白指着西侧的日军营地，“她被四个鬼子重兵押送。这说明，她的身份，非同小可。”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张秋白竖起一根手指，“就像老猫和陈锋猜的，她是我们的人，掌握着核心机密。日本人抓了她，正在严刑拷打。如果我们能救出她……”
“我们不但救了一个同胞，更可能……得到我们不知道的情报。比如，这座桥……是不是还有我们没发现的防御漏洞？日军的换防时间，是不是有我们没掌握的规律？”
“这……这是在赌博！”孙明远立刻否决。
“那第二种可能呢？”张秋白的声音沉了下去，“第二种可能。她……已经叛变了。”
“叛变？！”赵虎一愣。
“没错。”张秋白点头，脸色凝重，“如果她叛变了，小鬼子知道她的价值，那现在……他们把她押到桥头营地，这个最敏感的地方……是想干什么？”
“是……是陷阱！”李小川失声叫道。
“对！”张秋白一拍地图，“这是一个陷阱！是小鬼子故意放出来的诱饵！他们……可能已经猜到，我们有人潜伏过来了！他们就是在等！等我们……去救人！”
“那……那俺们更不能去了啊！”赵虎也蒙了，“这……这他娘的……”
“不。”
角落里，一直擦枪的陈锋，突然站了起来。
他肿着半边脸，走到了地图前。
“如果……她是诱饵。”陈锋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我们……更得去。”
“什么？！”
这一次，连孙明远都震惊地看着他。
“陈锋！你是不是被打傻了？！”赵虎叫道，“那是陷阱！你还去？！”
“对。”陈锋指着那个女人的眼睛，虽然他只是在脑海里回忆，“我见过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会叛变。”
“放屁！”孙明远骂道，“战场上，你信眼睛，还是信子弹？！”
“我信她。”陈锋一字一顿，“她不是诱饵。她是……真的情报员。”
“那……那张副连长说的第一种可能……”李小川小声说，“我们……我们救了她，能得到情报？”
“我不知道。”陈锋摇头，“我只知道，她是我们的人。她正在受苦。”
“就像小栓子，就像二牛。”
陈锋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孙明远。
“连长。小栓子死了，二牛也死了。王铁柱废了一条腿。”
“我们爬到这里，是为了胜利。”
“但如果……我们的胜利，是建立在眼睁睁看着一个中国情报员，被小鬼子折磨死，而我们……近在咫尺，却见死不救……”
陈锋顿了顿，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连长……这个胜利，俺……俺陈锋……不想要。”
“操！！”赵虎猛地一拍大腿，他冲到陈锋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好小子！说得好！他娘的！俺也不要！！”
“俺赵虎的枪，是杀鬼子的！但也是救同胞的！”
“连长！俺们去吧！就算是陷阱！俺们也认了！俺们侦察连……没有孬种！不能让一个女人……看扁了俺们！！”
“你们……”孙明远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陈锋，又指着赵虎，“你们……这是在逼我！你们这是要违抗军令！！”
“连长！”
“连长！”
帐篷里，剩下的几个士兵，也都站了起来！
“连长！俺们……俺们也想去！”
“是啊！连长！俺们……俺们不怕死！”
“连长！！下命令吧！！”
孙明远看着这一张张被泥污、汗水和疲惫覆盖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股和陈锋一样的，疯狂而决绝的火焰。
他绝望了。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军心”，已经不在他这边了。
不。
这才是他带出来的兵！
这才是他侦察连的……军魂！
“妈的……”孙明远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南京城外的尸山血海。
他想起了那个在动员大会上嘶吼的将军。
“人在……路在！”
“不驱逐日寇……誓不还乡！”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好。”
帐篷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好！！”孙明远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娘的！老子……老子今天就陪你们疯一次！！”
“救！！”
“连长！！”赵虎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但是！！”
孙明远猛地一拳，砸在了那张薄薄的地图上，桌子腿“嘎吱”一声，差点散架！
“老子……有天条！！”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第一！首要任务！永远是炸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排在它前面！听懂了吗？！”
“是！！”
“第二！”孙明远指着老猫和陈锋，“你们两个！暗杀碉堡的计划，照旧！这是钻‘狗洞’的唯一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老猫和陈锋同时立正。
“第三！”孙明远指向李小川和担架上的王铁柱，“你们！爆破组和支援组！在老猫他们得手之后，立刻潜入涵洞！王铁柱！你他娘的给老子在洞口趴着！你的手！就是俺们的命！你给老子把引信……看稳了！”
“是！连长！”王铁柱挣扎着喊道。
“第四！”孙明远最后看向了陈锋和赵虎。
“在爆破组……成功安放炸药，准备撤退的‘同时’！”
孙明远的声音，像铁一样冷。
“我……准许你们两个，带一个战斗小组，去‘尝试’救人。”
“尝试？”赵虎一愣。
“对！尝试！”孙明远吼道，“你们只有一次机会！和爆破组的时间，同步！炸药一响！无论你们……救没救到人！都必须……立刻撤退！！”
“那……那要是没救出来……”
“没救出来！”孙明远死死地瞪着陈锋，“你就给老子看着她死！你也给老子活着回来！！”
“连长！这……”陈锋急了。
“这是命令！！”孙明远的声音，不容一丝一毫的质疑。
“你们的行动，绝对！绝对不能影响主力撤退！一旦被小鬼子缠住！一旦影响了爆破组撤离！陈锋！赵虎！老子不管你们是谁！老子会亲自……在你们背后开枪！！”
陈锋看着孙明远那双决绝的眼睛，他知道，连长……没有开玩笑。
他缓缓地，再次敬了一个礼。
“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嘿嘿……”赵虎反倒笑了，“俺就等连长这句话了！放心吧！俺们……不但要把桥炸了！还要……把人给抢出来！俺们……全都要！”
“连长……这……这太冒险了……”张秋白是唯一还保持冷静的人，“我们兵力本来就不足……现在……还要分兵？”
“不分兵。”孙明远摇了摇头，“是‘佯攻’。”
“什么？”
“赵虎！陈锋！”孙明远指着地图上的西侧营房，“你们救人是假！给老子……把鬼子的营房……点着了是真！”
“你们要闹！就给老子闹个天翻地覆！！”
“把桥头B点碉堡！把巡逻艇！把所有鬼子的注意力！全都给老子……吸引到西边去！”
“为老猫和爆破组……在东侧的‘狗洞’……争取时间！”
“这……”陈锋和张秋白都愣住了。
“这他娘的……是声东击西啊！”赵虎一拍大腿，“连长！你……你他娘的……太阴了！”
“这是阳谋！”孙明远冷笑一声，“小鬼子不是在西边设陷阱吗？不是在等我们去救人吗？”
“好！老子们……就去！！”
“老子倒要看看！是他第十八师团的陷阱硬！还是俺们侦察连的牙口……更硬！！”
“所有人！准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