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被围的第十五天，清晨的露水混着城墙的血污冻成了冰。怀德提着长枪刚巡完东城墙，就见粮官王胡子抱着账本，脸比城砖还灰，一瘸一拐地往帅帐跑。那瘸腿是前几日搬粮时被掉落的木梁砸的，至今还没好利索。
“小将军！小将军！”王胡子掀帘时带进来一股寒风，手里的账本哗啦啦作响，“粮库……粮库见底了！最后那点糙米，只够全军喝两顿稀粥的！”
怀德正在擦拭长枪的枪尖，闻言动作一顿。枪尖映出他眼底的沉郁，却没映出半分慌乱。他放下枪，接过账本翻了两页——上面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页的“库存”栏里，歪歪扭扭写着“糙米三石七斗，麦麸两石”，墨迹被人用指甲抠得发毛。
“百姓那边呢？”怀德合上账本，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摩挲。
王胡子喉结滚了滚，声音发哑：“前几日就开始有人逃城了。昨晚西巷的李寡妇……带着三个娃想从水门钻出去，被哨兵拦下了。她说家里断粮三天，娃快饿死了……”
怀德猛地站起身，甲胄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他大步走出帅帐，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城楼下的空地上却没几个走动的百姓——能藏的都藏进了地窖，敢露面的，也是面黄肌瘦，眼神发直。
“集合！”怀德对着城楼喊了一声，声音穿透寒风，“让守城的弟兄们轮班下来，再去挨家挨户叫百姓，就说我高怀德有话说！”
半个时辰后，校场里稀稀拉拉站了几百号人。士兵们大多揣着空肚子，盔甲在身上晃荡，有的扶着枪杆才能站稳；百姓们更是衣衫褴褛，几个孩子被冻得直哭，母亲们只能用破棉袄裹紧他们，偷偷抹泪。
怀德站在点将台上，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陈武揣着个空粮袋，时不时往嘴里塞雪；看到张猛的胳膊还吊着绷带，却依旧挺直腰杆；看到那个西巷的李寡妇抱着最小的娃，眼神里全是绝望。
“弟兄们，乡亲们。”怀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知道，粮库空了。”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知道你们饿，”怀德继续说，伸手解开了腰间的佩剑，“我也饿。从昨天起，我就没沾过一粒米。”他顿了顿，指向校场角落的马厩，“但咱们不是没东西吃。”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匹战马正在啃食最后一点干草。那些马都是军中的良驹，有的跟着高行周打过仗，有的是怀德从辽营里夺来的，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也舍不得动。
“小将军，您要……”张猛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杀马。”怀德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从今天起，战马就是咱们的口粮。有我高怀德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
“不可啊小将军！”陈武拄着拐杖冲出来，老泪纵横，“这些马是咱们的腿！将来冲阵、送信都得靠它们……”
“没了人，留着马有什么用？”怀德打断他，目光灼灼，“只要咱们活着，只要睢阳城还在，将来有的是马！可要是人没了，城破了，别说马，连祖坟都得被辽兵刨了！”
他走下点将台，径直走向那匹最壮的黑马——那是他从辽营里拼死夺来的，平日里最爱骑着它巡城。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用脑袋蹭着怀德的胳膊。
怀德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喉结滚了滚。这匹马曾载着他冲过辽军的箭阵，也曾在他受伤时跪下来让他攀骑。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动情的时候。
“张叔，拿刀来。”怀德伸出手。
张猛咬着牙，从腰间解下佩刀，双手递过去。刀刃上还沾着辽兵的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怀德接过刀，没再看马的眼睛。他猛地抬手，刀光一闪，黑马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鲜血溅在他的铠甲上，红得刺眼。
人群里一片死寂，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
怀德用刀割下一块带血的马肉，连洗都没洗，直接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血腥味和生肉的腥气直冲鼻腔，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嚼得咯吱作响。
“都愣着干什么？”怀德咽下嘴里的肉，对士兵们喊，“动手！把马肉分了！士兵们两斤，百姓们一斤，伤员和孩子加倍！”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陈武先动了手。他抹了把眼泪，提起刀走向另一匹马。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校场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宰杀声。
马肉被切成小块，用树枝串着，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肉香飘起来的时候，人群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了些。怀德拿着一串烤得半熟的马肉，走到李寡妇面前，把肉递过去：“给娃吃。”
李寡妇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噗通”一声跪下，给怀德磕了个头：“小将军，您是活菩萨啊……”
“起来吧。”怀德把她扶起来，“保护你们，是我的本分。”
他正准备再去给伤员送肉，就见一个白发老农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个黑乎乎的窝头，硬得像石头。
“小将军，”老农把窝头往怀德手里塞，老泪纵横，“这是俺藏在地窖里的，本想留着给俺那战死的儿子上坟……现在给您，您不能饿肚子啊！您饿了，谁来护着睢阳？”
怀德看着那三个窝头，眼眶一热。他知道这窝头有多金贵，在现在这种时候，能顶一条命。他把窝头推回去：“大爷，您留着。我年轻，扛得住。”
“您要是不收，俺就跪死在这儿！”老农梗着脖子，真的就要下跪。
怀德赶紧扶住他，接过了一个窝头。他把窝头掰成小块，走到伤兵中间，挨个塞进他们嘴里：“尝尝，百姓给的，比马肉香。”
伤兵们嚼着窝头，眼泪混着食物咽下去。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哭着说：“小将军，俺这条命是您的！将来就算爬，俺也要爬着跟辽兵拼！”
“好样的。”怀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对众人说，“瞧见没？咱们有马肉，有百姓的心意，还有这股子拼劲！别说辽兵围半个月，就是围半年，咱们也能守住睢阳！”
“守住睢阳！守住睢阳！”士兵们举着刀喊起来，声音震得校场的旗帜猎猎作响。百姓们也跟着喊，虽然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怀德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一张张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蜡黄的脸，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他知道，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但只要这股子劲还在，睢阳就永远不会破。
夕阳西下的时候，怀德又提着马肉去巡城。城墙上的士兵们嚼着肉，精神头足了不少。一个哨兵指着远处的辽营说：“小将军，您看，辽兵好像在拔营，是不是要退了？”
怀德眯眼望去，辽营里确实有动静，但他知道，这只是辽兵的诡计，想让他们放松警惕。他笑了笑：“让他们折腾。等咱们养足了力气，就下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夜色渐浓，怀德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里零星亮起的灯火。那是百姓们用马肉煮汤时燃起的火，微弱，却温暖。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鞘上还沾着马血，冰冷而沉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