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阮秀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张桂芳第一个反应过来,恨不得上前撕烂了阮秀宁的嘴巴:“你个败家子,七百块啊,你说捐就捐,你问过我们了吗?这可是我儿子的卖命钱,哪有你说话的份!”
郝建民也急了,嚷嚷道:“嫂子,你要是嫌钱多,我可以帮你花啊。我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彩礼钱、办酒席的钱、买衣服的钱都还没着落呢!”
就连王科长迟疑片刻也劝道:“小阮同志,你……可想清楚了?这笔钱是你应得的,你要是有什么顾虑,也可以放在单位账上,按月支取生活费,直到领完为止。”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针对郝家人。
显然王科长也看出来了,郝家不是善类,郝建华不在了,没人护着阮秀宁,等回了郝家,这笔钱她很可能守不住,按月支取可以从根源上杜绝郝家人霸占这笔抚恤金。
阮秀宁听出王科长的好意,有那么一瞬的心动。
但七百块还可以再赚,刷好感度的机会却不会再来。
阮秀宁没城市户口,这就注定了工厂单位招工,哪怕是临时工也都跟她无缘。
没有工作,想要在城里生存、立足,以后她大概率只能靠做手工或是倒卖商品为生。
而要拿到更多的轻工业商品,还有比从轻工业局更容易入手的地方吗?
一顿饱和顿顿饱,阮秀宁还是拎得清的。
更何况,她一无所有,给人留下好印象,积攒人脉很重要。不然她一个大活人死在了青江市,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过问。
她抬起头,泪水再度涌了出来,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王科长,我想清楚了。建华以前在家时常念叨单位的好,说领导和同事都很照顾他。如今他不在了,我想替他为这个‘家’尽点心意,请领导成全我。”
“至于我以后的生存问题。”阮秀宁抬起白皙带着薄茧的双手,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无病无灾,也没子女需要抚养,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我阮秀宁不求对社会有多大的贡献,但求不做社会的累赘,人民的寄生虫!”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激昂,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住了,一个刚刚丧夫,无依无靠的农村女人,却有这等志气,何其可贵。
相形之下,郝家人就像跳梁小丑一样,为了几块钱丑态毕露,上不得台面。
王科长用力拍手。
其余人跟着鼓掌。
响亮的掌声像一记耳光扇在郝家人脸上。
郝峰脸色难看地瞪了张桂芳一眼,郝建民缩了缩脖子,躲到了张桂芳身后,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可这一刻,没人关注他们的丑态。
王科长看着阮秀宁泪痕未干却异常坚定的秀美脸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
他不再劝阻,而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秀宁同志,好样的!你有这等志气和胸襟我佩服,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单位,我们轻工业局就是你的娘家人!”
“是啊,秀宁,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找工会!”工会大姐也拉着阮秀宁的手由衷地说。
郝峰看着这一幕,心知大势已去,阮秀宁手里这笔抚恤金他们是没指望了。
而且这事一传开,所有人都会夸阮秀宁“思想觉悟高”、“自立自强”、“有情有义”。相反,他们老郝家却要被冠上一顶“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的帽子。
在道义上,他们就输了一大截。
郝峰倒不是那么在乎名声,可好名声能帮人办很多事,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而且小儿子很快就要顶岗入职轻工业局,给领导和同事留下这么个印象,以后怎么开展工作?怎么在单位混?
所以为了小儿子的前程,也为了挽回他们老郝家的名声,郝峰当机立断改了口:“秀宁啊,爸没想到你能有这个心,这个觉悟!”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等所有人都看过来,才拍着胸口,沉痛又真诚地说:“王科长,建华走了,我们老郝家的天也塌了。这笔抚恤金是国家对建华的肯定,也是我们老两口和秀宁的一点念想。”
“秀宁做出这个决定,我心疼啊,因为这可是她以后安生立命的钱,但是”郝峰话锋一转,“她教育了我,建华是为公家牺牲的,他生前就最重情义,以单位为家,我这当老子的也不能落后儿子儿媳太多,我宣布,属于我跟建华他妈的这300元抚恤金也一并捐给工会,帮助更需要的同志。”
“建华他妈刚才激动了点,她也是被建华的死刺激到了,但她心里跟我想的是一样的。”
慷慨陈词一番后,他慈祥地看着阮秀宁:“秀宁,好孩子,爸为你骄傲。建华在天之灵,也会为你骄傲的。你这个媳妇我们老郝家没娶错。你放心,以后家里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
阮秀宁是真佩服这个公公。
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关键时刻几句话就扭转了大家对郝家的不良印象,还落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这真是应了那句“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不过跟他硬碰硬,当众对峙戳穿他,只会落了下乘。
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在场的人又不是傻子,心里自有一杆秤,并不会因为郝峰三言论是就改变事实。
她抬起头,顺着郝峰的话,感动地说:“爸,您能这么想,建华地下有知,肯定也会很高兴。您和妈年纪也大了,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脚的,哪还能让你们养。你们放心,等建华的五七一过,我就搬出去,腾出房子给建民结婚,绝不会耽误了他的婚事,也不会让您和妈为难的。”
“胡闹!”郝峰立刻板起脸,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关切,“说什么傻话,你一个年轻寡妇,在城里无亲无故的,搬出去怎么活?让人戳我们老郝家的脊梁骨吗?”
他这话说得好听,但阮秀宁知道他现在心里恨死了自己,也懒得继续跟他在人前掰扯,柔柔一笑:“谢谢爸,我都听您的。咱们耽误王科长好长时间了,还是先办完了正事,剩下的回家再说吧。”
这个理由很正当,郝峰无话可说。
王科长也不想看郝峰这张虚伪的脸。
别人可能看不透郝峰的伎俩,但他可是搞了一辈子人事工作,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郝峰要真有这个心,那他先前干什么去了?
张桂芳指着阮秀宁鼻子骂的时候,他怎么不出来阻止?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男人,老婆在前头冲锋陷阵,他在一旁默不吭声,捞到好处自然最好,弄不到出了岔子,他再出来出来唱红脸。
最后好处和名声都被他得了,还能被人称一句“老实人”,“都是他那媳妇怎么不讲道理”云云。
王科长心里嗤了一声,嘴上却把话说得极为好听:“郝峰同志和阮秀宁同志都是好样的。麻烦吴主席帮他们办理捐款接收手续。”
工会吴主席当即开具了正式的接收凭证递给阮秀宁。
阮秀宁侧身,将这出风头的事让给了郝峰:“爸,您拿着吧,周一来财务科领了钱,您帮我一块儿捐了。”
反正捐款已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郝峰也不敢领了钱不捐。
“也行。”郝峰平时看起来老实憨厚沉默寡言的样子,没想到却很喜欢这种出风头的事,一口就答应了。
阮秀宁看了他一眼,轻轻拍了下额头,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哎呀,我忘了,爸,我们是不是还没去派出所给建华办死亡证明,销户啊?这不会影响抚恤金和顶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