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飘飘的支票，此刻在陈幕手中重逾千斤。二十万。清晰的数字，后面跟着的零像一串嘲讽的符号，映照着他此刻的狼狈。
工头的叫骂声、流水线的轰鸣、工友们好奇探究的目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指尖传来的支票硬挺的触感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无比清晰。
应得的？
他应得什么？跑几次腿，传几句话，就值二十万？这钱干净吗？林翰飞凭什么给他？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庞大的不安和疑虑彻底淹没。这笔钱太烫手，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的钢锭，散发着诱人的红光，却足以将他的手连同未来一起焚毁。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支票胡乱塞进工装最内侧的口袋，紧紧按住，仿佛怕它长出翅膀飞走，又怕它灼穿布料掉出来。然后，他转身，重新走向那片喧嚣和尘土。
“磨蹭什么呢！赶紧的！今天的活儿干不完谁也别想走！”工头不满地瞪着他。
陈幕没有辩解，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扫码，分拣，抛投。动作比之前更加机械，眼神空洞。汗水依旧在流，肌肉依旧酸痛，但大脑却一片混乱。
这笔钱，能解决他眼下所有的燃眉之急。丫丫的学费，堆积的账单，李曼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都可以迎刃而解。他甚至可以让李曼暂时不用再去计较超市里打折的菜品，可以给丫丫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洋娃娃。
可是，然后呢？
林翰飞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今天收了这二十万，明天会不会就要他付出二十万买不到的东西？他的尊严？他的自由？甚至是……卷入更危险的境地？
叶晚晴那声叹息再次回响在耳边。她保住了铺子，却并无喜色。这本身就说明，林翰飞的“帮助”，绝非无偿的慈善。
资本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他，付得起吗？
下班的时候，陈幕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他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躯，没有去坐公交车，而是沿着昏黄的路灯，漫无目的地走着。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他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工装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街心公园，在冰凉的长椅上坐下。四周寂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簌簌声。
他再次掏出那张支票，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看着上面林翰飞龙飞凤舞的签名和那串刺眼的数字。二十万，在都市的霓虹下，或许只是某些人一顿饭、一瓶酒的开销，却是他这样的家庭望眼欲穿的救命稻草。
接受，还是拒绝？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关乎生存，也关乎底线的问题。
他想起自己当年刚入行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在启明星熬夜做方案时的专注，想起拿到第一个项目奖金时，给李曼买的那条并不算昂贵的项链时，她脸上惊喜的笑容……那些靠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挣来的东西，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而这二十万，像一场来历不明的豪雨，看似解了渴，却可能冲垮他脚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
不知在长椅上坐了多久，直到手脚都被冻得麻木，陈幕才缓缓站起身。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回家，而是走向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在冰冷的ATM机隔间里，他操作手机银行，查询了自己那个几乎空掉的储蓄账户。然后，他对照着支票，将上面的账户信息——付款方是青藤资本的一个下属控股公司，一一输入了手机备忘录。
他要把这支票退回给杨振。或者，至少，他要问清楚，这钱，到底是什么名目。
这不是清高，而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失去控制的恐惧。
他拿出手机，找到之前杨振打来的那个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杨振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依旧克制：“陈先生？”
“杨助理，抱歉这么晚打扰您。”陈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林先生给的支票，我收到了。但是……这笔钱，我不能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杨振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平静：“陈先生，林先生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
“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这么多报酬的事情。”陈幕坚持道。
“价值由林先生判定，不是你。”杨振的语气冷了几分，“如果你觉得不安，可以把它视为……一笔预付的顾问费。”
“顾问费？”陈幕愣住了，“我……我能顾问什么？”
“关于‘时光里’，关于叶晚晴师傅，关于……某些需要被‘校准’的时间。”杨振的话说得极其含蓄，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陈幕心中的锁孔，“林先生认为，你或许能成为一个合适的……联系人。”
联系人？
陈幕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明白了。林翰飞看中的，不是他陈幕的能力，而是他偶然间建立起来的、与叶晚晴和那个隐秘钟表世界的那点微弱联系。这二十万，是封口费？是买路钱？还是……将他绑上某艘船的缆绳？
“我……”陈幕还想说什么。
“陈先生，”杨振打断了他，语气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选择接受，或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把它花掉。但退还，不是选项。这不符合游戏的规则。你好自为之。”
说完，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陈幕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站在原地，如同被浸入冰水之中。
游戏的规则？
他连游戏场在哪里都还没看清，却已经被强行塞入了筹码。
他看着ATM机屏幕上自己苍白而茫然的脸，又看了看手中那张依旧滚烫的支票。
预付的顾问费……联系人……
他缓缓将支票重新放回口袋，感觉那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无形的契约，一份他单方面被签署了的卖身契。
他走出自助银行，夜风更冷了。他抬头望向城市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吞噬一切的深邃。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已经不同了。
这笔烫手的钱，他或许终究会用它来解燃眉之急，但他也清楚，在他接过支票的那一刻，他人生某个部分的控制权，已经悄然易主。
第八齿轮复位，时序启动。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已被无形的力量，推上了这座庞大都市隐秘的传送带，去向未卜的前方。